羅長欣臨走前留下五十塊錢,使得羅初激動不已。


    五十塊錢可以買五百斤煤球,或者繳納一整年的水費,可以買三條和餘果子那樣厚的圍巾,或者是一件真正可以禦寒的厚厚的外套。


    可此時羅初滿腦子想的都是吃的,她最想跑出去吃一頓豬頭肉或是一大碗餃子。但是宋瓊瑤還沒有醒來,她害怕宋瓊瑤再也醒不來,於是寸步不離地等著。


    宋瓊瑤昏迷在醫院整整一天,才睜開了眼睛。她意識模糊,幾乎不記得自己發生了什麽。羅初緩緩將發生的事情說給她聽,她才曉得自己度過了怎樣的驚險一夜。


    若不是那淩晨五點半的鬧鍾,此刻或許羅初已經追上了自己的父親,自己也已經與亡夫地下相見了。


    街上餃子館的香味飄到了病房裏,惹得羅初直咽口水。


    “吃什麽嗎?我去買。”羅初問道。


    “喝水。”宋瓊瑤煞白的嘴唇裏幽幽冒出兩個字。


    羅初接了些溫水,扶著宋瓊瑤起來喝了一口。宋瓊瑤定了定神,方才又躺下,眼睛直直地盯著天花板,說道:“我睡了多久了。”


    “整整一天了。”羅初回答。阿初一邊說話,肚子一邊也在咕咕地叫著,於是她又提醒宋瓊瑤一句:“該吃飯了。”


    宋瓊瑤不知道在想什麽,直勾勾地看著天花板,半晌,閉著眼睛流出一行清淚,流入了鬢間。又過了一會兒,宋瓊瑤睜開眼睛問:


    “醫藥費很貴吧?”


    羅初心裏一陣難過,她懂母親的意思,他們根本沒有錢住院。羅初心情複雜,道:“姑媽送我們來的,已經付過錢了。她還給我們留了錢,你瞧,五十塊錢呢。”


    宋瓊瑤抬起手來擦了擦鼻子,兩片嘴唇顫顫巍巍:“我這輩子...”話未說完,那眼淚就像是開了閘的洪水一樣,怎麽擦都擦不幹。


    羅初被母親的淚水衝洗著滿身悲哀,逐漸忘記了餓。


    最後一瓶水掛完已經傍晚時分,宋瓊瑤沒有在醫院多待。並沒有如羅初所盼望的,宋瓊瑤能帶她去街拐角的餃子館吃一碗餃子。羅初知道,宋瓊瑤舍不得這五十塊錢,她要回家去吃那清湯麵。


    宋瓊瑤每個月勉強能夠拿到五六百元的工錢。羅長欣留下的這五十元錢,無疑是一筆巨款。宋瓊瑤早已將擬好支出計劃,絕不是在今晚遂了女兒的願望去吃三元的餃子。


    出門一看,下午時分還微微的霜雪已經變成了大雪。雪花紛紛揚揚,順著寒風的紋路,淹沒了整座城市。


    羅初依舊穿著她單薄的校服,任憑雪花在她光溜溜的脖子裏累積。她縮著頭,揣著兜,勾著腰,貓腰前進在冰天雪地裏。與此同時她的媽媽宋瓊瑤也沒好到哪裏去,因為腰病的原因,她向外掄著腿,像一個烏龜一樣,一步一步艱難地向前走。


    出租屋裏爐子早就滅了,整個屋子就像一個冰窖。羅初甚至覺得這樣的大雪天,在外麵走上一夜,也好過在這個屋子裏睡覺。隻是腳上的球鞋似乎已經濕透,再走下去,就怕腳凍沒了。


    宋瓊瑤在生火。


    從木匠老爺子那裏要來的木柴已經被雪打濕,怎麽也燒不起來,滿屋子都是煙霧。羅初在煙熏火燎的屋子裏脫下了自己的鞋襪拍打,為的是盡快讓它們幹起來。明天還要去學校,羅初並沒有任何可以替換的鞋子。


    宋瓊瑤的身影在滿是煙霧的屋子裏顯得那樣模糊,看不出來那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倒像是一頭流浪母熊。


    火終於燃燒起來。


    宋瓊瑤脫下厚重的大衣,抖著已經化成水的雪花,用自己已經無法伸直的手拍打著自己唯一的一件厚衣服。


    羅初低下頭,對著自己已經被凍得紅腫的腳麵輕輕地哈了口氣。腳奇癢難耐,看似已經生了一個凍瘡。羅初沒有心疼自己的時間,匆匆把自己的襪子和鞋子,放在剛生起火的火爐旁邊。


    宋瓊瑤頭頂的雪花,變成了水順著頭發留下來,藏在深深淺淺的皺紋裏。黑色的長領毛衣袖口已經磨損,露出一截小線頭。卷起來的毛衣袖口裏,露出一截紅色的保暖內衣。


    這件紅色的保暖內衣,自羅初和父母生活在一起那時起,宋瓊瑤就穿著。每年秋冬天氣變冷的時候,她都把它穿在最下麵;有時候冬天實在冷,她就穿著它睡覺,也不脫下來。時間一長,它早已經失去了原來的彈性,變得癱軟下來,袖口上經常堆在一起,很影響宋瓊瑤幹活。


    有幾次宋瓊瑤想要買一件新的保暖內衣,總是翻來覆去地看,把價錢壓得不能再壓,最後還是找借口不買離開。


    老板已經認熟了這位砍了價又不買的客人,不免嘴上也要奚落幾句。宋瓊瑤毫不露怯,抖擻精神和人家吵起來。有時候,阿初跟著去,除了覺得丟人,就是覺得悲哀,因為她發現母親似乎是故意來這裏找茬來發泄似的。


    ——無論宋瓊瑤怎樣咒罵自己早死的丈夫,咒罵自己無情的婆家,咒罵這個世界,但始終沒有人回應她,使她常常覺得孤獨。所以和小攤小販之間的吵鬧,成為她活在這世上的樂趣之一。


    畢竟吵架也是一種交流,一種回應。


    可憐的宋瓊瑤,似乎是這世上無法輪回、無人理會的孤魂野鬼。


    小孤魂野鬼羅初的日子也未見得很好過,不要說穿得體麵了,她甚至連一件保暖內衣都沒有。


    有一年在校慶晚會上,羅初被選中做主唱,因此需要一雙白球鞋。她猶猶豫豫地開了口,可宋瓊瑤認為沒有必要:“不就是大合唱嗎?你站在最後麵不就行了!上學就已經很幸運了,不要想著處處出風頭。”


    於是羅初把自己爭取來的機會丟在一雙鞋子上麵,穿著自己破舊的運動鞋,乖乖地站在後麵參加了校慶晚會。


    有同學取笑羅初的鞋子過於破舊:“羅初啊,你這春夏秋冬都穿一雙鞋子,這鞋子可真是夠結實!”


    羅初習慣於這種嘲笑,深深低下頭去看書,用沉默終止這場無聊而屈辱的談話。


    爐火終於燒旺。


    屋子裏緩緩有了一絲熱氣,氤氳在昏黃的燈泡周圍,好似一場模糊的夢境。羅初拿來掛麵問母親:“你吃多少?”


    宋瓊瑤紅著眼睛,說道:“多下點,我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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