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河出生於九月底,他頑強地在母親的肚子裏待到了足月。可是外麵的世界比母親的子宮要殘酷多了,他逐漸連母親的血都吸不出來,饑餓讓他連哭的力氣都沒有。


    他滿月後,羅餘進入了冬季。


    隨著越來越冷的天氣,李春仙逐漸喪失生的信念。


    有一天她拉著大嫂子金氏的手,道:“嫂子,咱們這輩子有緣,做了妯娌。到底死在一塊兒,也好。隻是下輩子,別在一起。”


    金氏眼睛發直,連席子她都一口一口吃光,到此,她也兩天沒吃東西了。她甚至聽不到李春仙在說什麽,連點頭的力氣也沒有,隻是等死。


    寒風呼呼地將破門吹開,吹進來一股子冷風,把李春仙吹了一個寒顫。恍惚間,她又做了一場短夢,她夢見了滿村梨花盛開,她站在梨花樹下,兒孫滿堂,高屋闊院,好不神氣。


    這是她嫁到羅家前,設想的一個美好結局。


    現實太殘酷,她的夢最終隻成了一個夢。


    她於是苦笑了一聲。


    這聲音還沒有心髒震動的聲音大。


    咕咚、咕咚,心跳聲好似李春仙生命的倒計時。


    生與死,男與女,現在和未來,都無所謂。春仙感覺自己的身子輕盈如羽毛,被梨花包裹著,飛舞著。


    她迷糊著想:“真好,這梨花真白,像紙錢一樣。等我死了,到底也是沒有紙錢。用這梨花當紙錢,也有意思。”李春仙緩緩閉上了眼睛,等待下一陣風把自己送走。


    咕咚、咕咚,心跳聲越來越弱,她逐漸聽不到。


    “下雪了!”一聲呼喊將李春仙叫醒——原來是金氏忽然一骨碌爬了起來。


    李春仙還以為金氏又發瘋。


    “下雪了!是下雪了!”金氏用盡全力地呼喊著,連滾帶爬地跑到門口,用手接了一片雪花,遞給李春仙道:“春仙!你瞧!不是梨花,是下雪了!”


    李春仙被金氏一叫,忽然感覺魂魄被拉回了身子。她精神恢複些許,撐起身子往外看,院子裏果然已經薄薄積了一層雪。


    “下雪了!下雪了!”遠處傳來村民的喊叫,一聲疊著一聲,好似一場巨大的戲劇。


    這不是做夢,也不是金氏發瘋,是真的下雪了!


    旱災結束了!羅餘迎來了第一場雪!


    李春仙激動地從炕上滾下來,趴在門口張大了嘴巴。雪花落在嘴裏,甘甜如蜜,用手刮來一撮,混著泥土吃下去,比炒幹麵還香!


    孩子們也醒來,趴在地上和豬舔食一般,貪婪地吮吸著老天的恩賜。


    李春仙和孩子們抱在一起,看著大雪下了一夜。大雪從淩晨下到中午還不肯停,從霜粒下成雪晶,從雪晶下成雪絨,最後在地上聚集,變成厚厚的雪被子。


    大雪足足下了三天,村民們的呐喊聲也足足響了三天。


    三天後,羅家的頂梁柱羅三豐才出現在自家門口。礦隊日子也不好過,終是吃了散夥飯。但礦隊還算有良心,補了幾個工錢,羅三豐全數拿回家來買糧食。


    家裏幾個孩子已經等不及三豐打開包袱,隔著布袋子就開始啃食幹糧,像一群餓極了的瘋狗。


    不見妻子李春仙,羅三豐問起來。


    金氏一邊吃,一邊噎著脖子喊:“弟妹去社裏領救濟糧去了!你去社裏找她!”


    三豐匆匆出門,一頂頭就看見李春仙背著長河遠遠走來。


    李春仙自然也看見了門口的羅三豐。一瞬間,春仙心裏的委屈、怨恨和難過都湧上來。她張著嘴想說些什麽,但那些話都盡數化作眼淚溢滿眼眶。


    她的眼淚太多,看不清前路,於是她幹脆蹲在地上,向天張著嘴嚎啕大哭起來。長河被這動靜驚醒,也張著嘴嚎。他瘦得和猴一樣,又大又黑的兩個眼睛凸起來。


    新婚時才見過的健康如牛犢的妻子,此刻幹瘦得好似一截棗木,三豐上前來抱著妻子,也陪著流淚。


    “你還知道回來!你才回來!你現在回來做什麽?”她捶打著羅三豐的肩膀,道:“你去外地流浪算了,還管我們作什麽!”


    羅三豐急忙從懷裏取出兩張大餅,他從縣城買來貼身藏著,為的是能給妻子熱熱吃一口。


    李春仙餓壞了,拿著大餅,也顧不上哭,也顧不得放下長河,三口並作兩口,兩張大餅說話間就沒了蹤影。


    兩張大餅,就消除了這兩口子之間大多數的怨恨。


    回得家來,羅三豐從包袱裏取了黑饅頭來給長河,長河還沒開始長牙,吃不動這黑饅頭。李春仙用石頭碾碎了饅頭,放長河在桌子上小雞啄米一般地舔食。


    長河認不得父親,一雙眼睛瞅著三豐。三豐一動,他就嚇得一顫。三豐想要抱抱他,隻可以一接過來,他就哭個不停,怎麽都哄不好。


    李春仙隻得摟著長河,一麵在月色下和羅三豐訴說苦難,一麵抽抽搭搭地哭:“你從不知心疼我的苦,幾年了你不曾回來。”


    三豐木訥,喃喃道:“我何曾不想回來,隻是礦隊總是離不開。你看,礦隊一散,我馬上就回家來。”


    李春仙盯著丈夫,道:“哪裏是離不開——礦隊總比家裏好。我知道。”


    三豐不同意:“我從不曾忘了你們。你這話說得傷人心。”


    李春仙抹了一把眼淚:“要說傷人心,哪有你厲害。我自打嫁給你,哪裏過了一天好日子?你這硬心腸的男人,我們娘兒們多早晚死了你都不曉得。”


    三豐把衣裳脫了去,身上深深淺淺留下些傷痕:“打礦可苦。有些人不願意跟著礦隊走,也就回家去。我留在礦隊上,技術工分總是多些。你瞧,這些錢,我自己不花,都拿回家來給你。”


    女人總是好哄的。一疊救命錢和兩三句軟話,就讓李春仙暫時忘卻了三年多來的痛苦,甚至忘了不久前她差些餓死。


    無論如何,三豐一回來,春仙感覺痛苦如寒冬般過去,幸福就好似春日一樣在眼前。


    夫妻兩個互相埋怨一陣,總歸是別後重逢,不勝甜蜜。後半夜沉沉睡去,直睡到了日上三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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