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村女子的美名,就隨著梨花的名聲從此傳開。大夥兒都說梨花村的女子,是那梨花樹托生的魂。


    放眼整個羅餘縣,屬梨花村的女子皮膚最白皙,眸子最黑亮、頭發最稠密、身段最順溜。任是麻布衣裳粗糙裝飾,也掩蓋不了其婉約氣質和眉目風情。宛如野生的梨花一般,她們低眉側目間,生生能將人的魂魄勾了去。


    大約是神女護佑的緣故,梨花村的土地,自來好育女子。


    梨花村最優勝的一位母親,生了八個女兒並兩個兒子。自打他們門前的梨樹上開始結梨兒,家裏的喜事就沒有斷過。一年送走一個閨女,吹吹打打十幾年,彩禮填滿了穀倉,拓寬了院落,刷新了門頭。


    媒婆誇起梨花村來,總是那樣神氣:梨花村有神女保佑,最會養育好女子——這梨花村的姑娘們,又漂亮又賢惠,能生養不怕苦,最要緊是彩禮少!梨花村的媳婦們,不用種地,不用放羊,胎胎都生金元寶!


    秋來結了果子,大姑娘們親自摘了梨,熬成苦澀的梨膏,用紅布裹了放在嫁妝裏,取個不忘本的意思。伴著一輪昏日,梨花村的新娘子們穿著紅嫁衣,一路哭哭啼啼地往婆家去了。


    初冬,北風吹盡了梨之枯葉。梨花村的人們在黑黢黢的梨樹樹枝上掛滿紅布條,條條寫著吉祥話兒,在風中迎接新婦的到來。


    兒子迎來兒媳,代表著嫁出去的女兒的梨樹也幾乎到了壽期。挖走死殘的梨樹,人們再為小孫女栽種新的梨樹。


    代代相傳,繁衍生息。


    自然,梨花村也不是家家都有好運氣能生出那麽多女兒。


    羅家的老爺子羅大疙瘩,舉家是逃荒來到梨花村。一路討飯到這裏,餓得連本家在哪裏都忘了。在梨花村的村口上,羅大疙瘩守著一個窩棚,從此就定下了羅家的根本。


    羅大疙瘩媳婦死得早,留下三個兒子給他:大兒有些癡,幺兒有些傻;唯有老二生得齊整,卻也隻知張嘴吃飯的飯袋子。


    大疙瘩沒有弟兄支持,也無三親六戚互通;沒有閨女,自然也沒有個親家。一個老頭子帶著三個娃住在梨花村的村口上,像掛在枯樹危枝上的四隻瘦鴉。


    好容易熬到了娃兒們長大。小兒羅三豐因有不錯的筋骨,終於被選上參加了縣裏的礦隊,作為學徒跟著礦隊四處打礦。雖說三豐不能貼補家裏,但終是解決了一張吃飯的嘴。


    為著有個女人操持家裏家外,也為著羅家能開枝散葉,不再讓人笑話,羅大疙瘩在村裏遊來蕩去,腆著臉四處借錢,給大兒羅大豐娶了一個大五歲的媳婦金氏。


    金氏命苦,先是去做丫頭,又做了童養媳,正經結婚後沒個三五年就死了丈夫。婆家嫌她晦氣,就將她賣給了羅家。金氏來時連件兒紅衣裳都沒有,一根麻繩兒拴著她兩隻手,被羅大豐牽著進了洞房,這就算是新婚。


    來家後,金氏六年生三胎,胎胎都是男娃。家裏沒有糧食,金氏隻能吃些麩皮樹草,大娃耗盡了母親胎裏的好東西,所以二娃三娃從胎裏就餓出了殘疾。


    這一年的春天,梨花才開不久。大約是為了給兒子們補充營養,癡癡的羅大豐爬上白楊樹去掏鳥蛋,被烏鴉啄了眼睛,從樹上摔下來,一條腿再沒了知覺。大豐從此就賴在了炕上,隻知道叫喚疼和餓。


    這一家子全是吃飯的嘴,即便打了地主分了土地下來,也並無一雙可勞動的腿,日子越過越貧窮。


    羅三豐倒也回家探過親,可惜連一粒糧食也拿不回家。他在礦上給師傅們做小工,師傅吃飽了,剩下的才給他。


    他也苦,一米八的大個子,隔著衣服都能看得見肋骨。


    每每羅三豐空手回到家來,一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隻管各自咽自己的唾沫。


    羅大疙瘩主持家中大局,望著羅三豐道:“三豐,你明年別去礦上,回家來吧。你大嫂子一個人忙不過來。”


    三豐一張大臉垂得低低的,不敢看大嫂子那黝黑消瘦的臉。


    金氏倒是先開口,講得直白:“我一個人,帶著你這些侄兒們,怕累死都不得吃飽。——要麽你娶個媳婦幫我。”


    一人苦,苦得咂舌,苦得鑽心。金氏感到,自己需要支持。


    至於是怎麽樣的支持,金氏腦筋有限。有時候她和自己的影子交談,希望影子能變成一個真正的人,來寬慰她的心,來幫她的忙。


    或許三豐的媳婦,可以變成她的影子。


    羅三豐道:“娶媳婦?有誰能看上我哩?”


    大嫂子道:“你礦隊上去借錢,有了錢,就有媳婦。”


    羅三豐道:“就算借到錢,哪裏有女人?”


    金氏不言語,想了半晌,道:“便宜女人總是有。隻要你借到錢,我就有辦法給你找女人。”


    大嫂子的話羅三豐沒放在心上,其實無論如何他不願回家來。就算礦隊上也吃不飽,但畢竟比家裏好得多。


    金氏卻不是開玩笑,她早打好了一個算盤、錨定了一個目標——她娘家鎮上的李春仙,今年十九,恰是做她弟媳婦的最佳人選。


    金氏是她媽再嫁時帶去的拖油瓶,繼父把她當成幹活的騾子、賣錢的物件兒,獨獨沒把她當個人。可憐金氏才十一歲,就被繼父賣給人家去當媳婦。解放後,繼父死了,弟弟當家作主,金氏這才得空回家看看老娘。


    這一來二去,她就打聽到了李春仙的事情。


    李春仙五歲上沒了親娘,被父親送去地主家做端煙盤子的丫頭。解放後她被遣回家,那時父親已娶了繼母回來,對她並不善待。


    同樣作為不被善待的拖油瓶,金氏自信能說服李春仙。


    金氏沒錢請媒人,隻得親自上門去給二叔說親。


    俗話說,窮人不窮麵兒。金氏穿上一身補丁最少的衣裳,帶著一提自個兒搓的麻線,從腰身下騰起一股氣兒,把頭抬得高高的,十足挺起當家女主人的精神頭,望著春仙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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