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無痕,夏夜潮濕悶熱如夢。


    方未寒和溫折雪相顧無言,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你剛才是不是看到了什麽東西?”


    雲紓將手中的瓜子殼扔到一邊,嬌小身軀化作雲霧消散又聚攏,浮現在方未寒身前半步的位置。


    她的小手覆蓋在了方未寒胸前,眸子裏符號光芒閃爍。


    “我看不到你看到了什麽……但是我能察覺到你身上的時間流光,那分明是頓悟時候的因果糾纏將你拉入了某個時間幻影之中。”


    “時間幻影……是真的嗎?”


    方未寒的目光垂落於地麵,看著磚縫之中肆意生長的野草。


    三月的暖春、四月的驕陽、五六月的雨水,它們終於在七月份抽芽破土,執拗地茂盛。


    草如人,人似草。在時間的偉力麵前,人類和草芥又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呢?


    “不一定。”


    雲紓嬌軟的聲音之中似乎有著很多很多方未寒聽不懂的弦外之音,像是經曆了千年的光影傳遞到他的耳畔。


    “你知道嗎,方未寒?每一名鏡天都是概率學的大師,在我這裏向來沒有絕對的正確。”


    青裙少女的目光閃動著。


    “那些時間幻影是真的概率是多少?”


    年輕王爺再度追問。


    “我不知道。”


    雲紓收回了按壓在他胸前的手掌。


    “這是你的因果,與我無關。我算不透。”


    方未寒:“……”


    他將視線從地麵上的野草收了回來,轉向了眼前清冷如仙的少女。


    溫折雪的雙眸之中的迷茫還未消退,寒秋的三分薄霧掩蓋住了星月的光輝。


    “師姐……剛才有沒有看到什麽東西?”


    方未寒輕聲問道。


    鳳凰在確認了自己主人的狀態之後,又變回了胖鳥的形態,回去跑圈去了。


    溫折雪如星美眸凝視著方未寒,突覺身上纏繞的因果鎖鏈不知何時已經消散不見。


    所以……剛才的所有感覺都是錯覺嗎?


    少女對於自己之前的判斷產生了些許懷疑。


    她搖了搖頭,眸光中的瀲灩再度歸於平淡。


    雲散風清,天高月顯,所有的一切又都回到了方未寒進入這間院子時候的起點。


    方未寒從溫折雪那裏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他沉默了片刻,原本緊鎖如門扉的劍眉緩緩舒展。


    “可能是我剛才練劍走神了吧……看到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方未寒灑脫地笑了笑。


    他並不打算將自己剛才看到的事情告訴溫折雪。


    方未寒為人處世這麽多年,甚至在人際交往之中一定要避免交淺言深的發生。


    因為少女的沉默寡言,或是因為她身上清冷孤高的氣質,方未寒無法看透溫折雪的人格本質。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這個時間幻影暫時影響不到自己的生活,那麽自己便把它當做是假的又有何妨?


    自己的生活本來已經是一團亂麻了,方未寒不想再在渾濁的水裏添加徒增泥沙。


    “那師姐……我們繼續?”


    方未寒重新握緊了手中的流明,對著眼前身姿皎皎如月的仙子說道。


    明霄劍自天空墜下,回歸了溫折雪的手中。


    仙子輕輕頷首。


    劍鞘交擊聲音再起,聲音響起的頻率不高,但每一聲都宛若敲在了時光的大門上般振聾發聵。


    這聲音持續了一整夜。


    ……


    方未寒從白雲觀的大門走出,腳步有些虛浮。


    眼睛裏有股仿佛進了異物一般的酸澀感,看什麽東西都會出現重影。


    “雲紓,你不困嗎?”


    方未寒說句話的功夫,差點沒有被道觀門口的石階絆倒。


    好在他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一旁的石牆,否則他可就要表演一個不太優雅的狗吃屎了。


    “哦,你練得太專注了沒注意到我。”


    腦海裏響起嬌柔的聲音,其中帶著剛剛睡醒的沙啞。


    “我中間小小地睡了一下。”


    方未寒有氣無力地指責它:


    “你怎麽不跟我一起熬夜通宵呢!你也太不夠義氣了。”


    雲紓又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吐槽道:


    “得了吧,你沒看後半夜的時候那隻胖鳥都困得趴地上睡著了嗎?”


    “明明是你們師姐弟練劍的這個時間實在是過於陰間。”


    方未寒想要繼續指責,但是奈何他現在實在是太困,話到嘴邊都變成了連天的哈欠聲。


    算了,今天不跟這破書一般見識,先回去睡一覺再說。


    他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廣陵王府,在凝白擔憂的視線之中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唉……”


    凝白看著方未寒腳步虛浮、搖搖欲墜的樣子,有些無奈地歎了口氣。


    “今天中午準備些牛鞭虎骨吧,給殿下燉湯喝。”


    她拉住了一旁的小丫鬟,認真吩咐道。


    “我記住啦,凝白姐姐。”


    小丫鬟像是接到了什麽重要任務似的,匆匆忙忙跑開。


    “什麽牛鞭?”


    趙二爺不知道從哪冒了出來。


    老頭搓了搓手。


    “哎呀,這通宵打牌回來,還有虎骨湯能喝,真是一樁美事啊。”


    凝白麵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雙手斂在腰側,自顧自地走開了。


    “二爺你又出去打牌了?”


    “這個月的工錢砍一成吧,正好用來給殿下買東西補補。”


    “別啊!”


    趙二爺一聲哀嚎。


    “殿下喝不完的,能不能讓老頭也蹭點啊……”


    房間內,方未寒衣服都沒脫地躺在床上聽著他們的聲音。


    什麽牛鞭虎骨的……凝白不會覺得我又去青樓玩了吧?


    方未寒哭笑不得地想。


    他有心想要解釋,但是奈何實在太困。


    “正好,你睡我也睡……睡個回籠覺多好啊……”


    方未寒在失去意識之前,似乎模模糊糊地聽到了這麽一句話。


    …………


    方未寒感覺自己的眼前白茫茫一片,身周空空蕩蕩,入目盡是雪花般的蒼茫。


    他好像站在無邊的雪地之上,雪地上倒映著不知何人的影子。


    “雲紓?”


    方未寒從嗓子中艱難地擠出這麽兩個字。


    他的喉嚨像是被茅草堵塞了一般,有些甘甜之中帶著微苦的感覺。


    雲紓並沒有回應,方未寒的話音被揉散在呼呼作響的寒風之中,消匿無形。


    “草。”


    一句國粹脫口而出,方未寒艱難地支撐著身體站了起來。


    地麵入手的觸感證實了他的猜想,冰涼如寒沙,晶瑩如琉璃。


    是雪吧,這一定是雪吧。


    他轉動視線,四處看了看並沒有發現任何人的蹤跡。


    所以……自己到底是來到了一個什麽地方?


    難不成有人在本王睡著的時候在我枕頭下捏碎了小挪移陣嗎?


    看這周圍一望無際的雪原……可能小挪移陣還做不到,估計是大挪移陣直接給我傳送到了西伯利亞來了。


    嘖。


    方未寒下意識地搓了搓手,哈了口氣。


    做完這兩個動作之後,方未寒愣了下。


    不對啊,周遭環境如此嚴寒,為什麽他並沒有感覺到冷呢?


    他穿的還是在長明城裏穿著的那身錦袍單衣,按道理說在這冰天雪地之中如果他不使用血氣禦寒,馬上就會被凍成冰工廠。


    雲紓不知道怎麽回事也不回應我……


    嗯?


    方未寒突然感覺這個情況似乎有些似曾相識。


    同樣的雲紓沒有反應、同樣的自己對於周遭環境沒有知覺……


    草,自己不會又來到了恚龍噬尾的時空幻境中了吧?


    方未寒越想越覺得合理。


    他不禁釋懷地笑了出來,並對方乾義的祖先進行了一番親切的問候。


    方乾義你奶奶的,老子最近都沒有用過恚龍噬尾,怎麽還是會夢到你的事情啊?


    方未寒不禁開始思考,為什麽我的祖先不能是一個白毛紅瞳的美少女呢?


    這樣他或許還會開心一點。


    呼嘯的寒風在他的耳邊刮過,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正在身處何方。


    方未寒整理了下心情。


    如果這是方乾義的記憶,那麽他人呢?


    方未寒有些茫然。


    別告訴我,方乾義已經變成這地上的雪了。


    正當方未寒極目遠眺,試圖找到方乾義蹤跡的時候。


    一個身影漸漸地從他身後遠方向他走來。


    他身形高大,體格寬厚,腰側懸掛一柄鎏金重劍,血紅色錦袍飛揚在空中,繁複的內襯之上繡著明黃色的花紋。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自空中灑下,落在他的後背上,鍍上一層銀白色的灰。


    方未寒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身影離自己越來越近。


    直到最後,他的身影穿過了自己的身體,繼續向前走去。


    自己隻是一個來自未來的幽魂罷了,如何能夠影響得到他的行動?


    方未寒當然認得這個人。


    武皇帝方乾義,他的老祖宗。


    不過此時的方乾義和他上次所見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


    他老了,鬢角沾染上了些許滄桑,身形也不再像是往日一般筆直挺拔。


    但唯有眼中的火焰不曾熄滅半分,隻是蒙上了一層陰影罷了。


    方未寒不遠不近地跟在方乾義身後,兩人的足跡合並成一排。


    這似乎是一個山峰環繞的山穀。


    方未寒跟在方乾義身後,同時用目光四處打量著周遭幻環境。


    之所以剛才他第一眼沒看出來,是因為那些高大的山巒都被大雪所覆蓋,根本看不出來一絲絲山峰的原貌。


    怎麽會有這麽大的雪?


    方未寒感到有些匪夷所思。


    究竟要下多少雪,才能將周圍的所有山峰覆蓋上一層呢?


    還有,這方乾義莫名其妙來這裏是要幹什麽?


    他現在已經是皇帝了吧,他的期門衛呢?


    方未寒的心底滿是疑問,卻又得不到解答。


    他隻好一步一步地跟著方乾義。


    兩人在山穀之中跋涉良久,坡度越來越陡峭,已然是來到了半山腰上。


    方未寒翻過一個急彎後,眼前的視界豁然開朗。


    不再有層巒疊嶂阻隔他的視線,一眼望去,平原覆雪,入目盡是萬裏冰封。


    他敏銳地注意到了近處的地麵和遠處的地麵有些不同。


    方未寒凝神看去。


    近處的地麵上隻有薄薄的一層積雪,積雪之下則是晶瑩剔透的冰。


    無數的冰相互勾連,形成了一條寬闊的紐帶,在這雪地之中分外矚目。


    這是一條大河,一條奔湧萬裏勢不可擋的大河。


    長河。


    方未寒腦中瞬間蹦出了這個詞匯。


    隻有長河與大江能夠有這般恢宏的江麵,但大江在遙遠的南方,根本不可能結冰。


    那這條河毫無疑問就是長河了。


    自己竟然是在長河邊上的山峰嗎?


    得知了自己所在的位置之後,方未寒更加疑惑了。


    這方乾義來這荒無人煙的鬼地方幹什麽?


    總不能是來釣魚的吧?


    方乾義的身影走到了一處半山腰上的平台處後緩緩停下。


    這平台明顯是經過了一番人工改造的,地麵上鋪著的雲石就是最好的證據。


    方未寒看向了方乾義的方向。


    他的身前,有一座墓碑。


    墓碑上沒有一個字,光潔得像是一麵鏡子。


    “無字碑?”


    方未寒喃喃著。


    似是一聲驚雷在他的腦中轟然炸響。


    他似乎知道這個墓碑是為誰立的了。


    方乾義注視著眼前這個簡陋的墓碑。


    “這麽些年了,我還是第一次來這裏看你。”


    年邁的皇帝用一種緬懷的語氣說道。


    他卸下了平時在朝堂之上的威嚴,此刻的他就像是一個普通的老人在追憶著自己的過去。


    “哈哈,你也別怪我,誰讓你把自己的墓選在了這麽個地方,我從長明來一趟可不容易啊。”


    說完這句話之後,方乾義歎了口氣。


    無數的飛雪繞過他的身周,四散飄零,像極了追逐光亮的飛蛾。


    “你……死得太早了。”


    方乾義握著玄曜,另一隻手伸出,抹去了墓碑上的冰寒積雪。


    “這個國家現在都是我們的了……這算不算完成了當時莪給你的承諾?”


    “結果你倒是好,把這麽一個爛攤子扔給我,自己拍拍屁股走人了。”


    他追憶般說著。


    盡管墓碑上的積雪已經被他擦拭幹淨,但是方乾義依舊像是恍然未覺一般,繼續擦拭著。


    “你不該幫我的,你真的不該……”


    老皇帝說不下去了。


    他的手帶上了幾分顫抖,像是在撫摸親人的屍骨。


    靜默的天地之中,唯有風雪的呼嘯聲。


    他再無言語。


    “這是你當年送給我的那塊玉佩。”


    方乾義鬆開玄曜,摸出了一塊蒼白色的冷玉。


    “你說讓我等你死之後,就把這塊玉佩嵌到你的墓碑裏……嗬。”


    老皇帝搖了搖頭,隨手一揮,那玉佩便像是子彈一般打出,粗暴地融入了墓碑之中。


    “也不知道為什麽,你總是愛做這些花裏胡哨的事情……。”


    “不過倒也不錯,無字碑太過寡淡了些,我覺得配不上你。加上這麽個裝飾還能好看點。”


    方乾義咧嘴笑著,神態輕鬆,似是找回了幾分年輕時的感覺。


    “哦對了,你還讓我念一段什麽話來著……我找找。”


    他在自己的袍子裏找了半天,最終翻出一個小巧的玉筒。


    “啊,找到了。我看看寫了什麽……”


    老皇帝隨意念道:


    “天山神玉,世間唯一。日月之力,皆在其中。若想救她,便來此地。”


    “寫的什麽狗屁不通的玩意……還不如讓我寫,我還有點文采……”


    方乾義不屑地嗤笑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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