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是幹脆的,一點兒不拖泥帶水。但回憶起這個片段時,時榆總覺得那雙鞋底上沾了泥濘的血,每走一步粘稠的血漿便拉出長長的絲,像是他脆弱的神經,再拉長一點便會崩斷。


    他被人抱起來,環抱在懷裏安慰。那人耐心又仔細地替他擦臉,讓他勉強用朦朧淚眼看清周圍。


    看清麵前桌麵上擺著的餐食,看清半個腦袋都被掀掉的父親,看清他的血灑在盤子裏。


    安撫他的人把牛排切成適口的尺寸,哄著逼著要他吃下去。他頰上沾著父親的血,殺父仇人在身後抱著他,而他連那人的臉都沒看清。


    隨後他大概是昏了過去,又或者是極端的恐懼讓他下意識地封閉了那段回憶。他沒頂在激烈的槍聲與混亂的言語裏,所有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一直到又一支隊伍的闖入,另一隻有力的手把他從那個地獄般的懷抱裏搶了出去。


    “沒事小榆,害怕就閉眼,我們出來了。”


    時榆沒閉眼。那天的陽光利刃一般地一路從眼球刺入他的腦內,燒幹了他的眼淚,把發生的所有一切都刻進了他的靈魂裏,從此成了褪不去的一抹血色。


    白叔叔把他塞到了後座。車開的很急,開出很遠一段路以後時榆才反應過來自己身邊坐了人。


    那位比他大不了一歲的小白哥哥一直在旁邊扶著他,以免他因為顛簸而從座椅上跌下去或者磕碰到哪。


    時榆後來奇怪過,為什麽這麽危險的場合白叔叔要帶上兒子一起。再後來他才知道,當時處於危機裏的不止他們一家,白家也是一鍋亂粥。隻不過是比時家亂的稍晚,略略有些準備。


    白叔叔沒顧得上先把自己兒子送走。他剛一脫身便趕了過來,沒能救下他爸爸,就拚了命的救下了他。


    二十多年前蒸發的眼淚卷土重來成了洶湧的潮,不由分說地將他卷入吞噬。


    白辭易用溫毛巾擦拭掉時榆眼角滾落的眼淚。睡眠不足導致他此刻反應有些遲鈍,又洗完一遍毛巾後,他用毛巾貼上時榆的臉,目光無意地落到了牆角堆著的物品上。


    他過往很多年的目標都隻有一個,那就是活著,但和時榆待在一起好像和他的目標相背。


    他很多次都可以走的,安全地脫身,如果隻考慮他一個人的話。


    可是時榆是一個沒法割舍的因素。


    從最開始的命令,到如今的放不下。


    “你能活下來是因為時叔叔拿命來通知我們。”坐在後座時,驚疑不定的白辭易緊緊抓著身上的安全帶。父母親沒有安慰年幼的他,說話的語氣是他從未聽過的嚴厲。


    “我現在不能直接送你走。”街邊的景物飛速後退,斑斕的顏色成了不同長短的線。把著方向盤的父親幾乎把油門踩到底,看著在後座駭的說不出話的他,父親沉著聲兒道,“時叔叔就是我的家人,白辭易,我剛剛跟你說過什麽?”


    “……時榆。”白辭易第一次張口沒發出聲。他煞白著一張小臉,努力壓住自己的哭腔,低聲道,“時榆就是,我弟弟,活一起活,死一起死。”


    “記清楚了。”父親給副駕的母親遞了個眼色。母親立馬拿出了車上備用的槍,側著身子,伸手將槍遞給了後座的他。


    那槍顏色冰冷,仿佛有千斤重。白辭易不敢接,雙手抓著安全帶吧嗒吧嗒地掉眼淚。副駕的母親當然心軟,伸出去的手和眼睛裏險些落下的眼淚一並顫了顫。但最終她還是穩住了,在丈夫開口前對自己的孩子認真道:


    “白辭易,你是哥哥,這是責任。”


    六七歲的孩子哪裏知道什麽責任。他隻知道要聽話,遞過來的槍推不開,他就隻能接下。


    槍身真的很涼,他放在懷裏很久都沒能捂熱。時榆上了車以後那把捂不熱的槍被他放在了腿邊,時榆看不到的地方。


    那個個子沒他高,從小就跟在他屁股後麵的小孩此時臉上沾著汙穢,身上血腥味濃重,一雙眸子幾乎聚不了焦。車身晃的時候他也跟著晃,白辭易怕他磕著碰著,就一直抓著他僵硬的胳膊不鬆手。時榆任他擺弄,一路沒什麽動作,活像個木偶,隻知道發呆,對外界的事沒什麽反應。


    這個呆的時間持續了很久,久到白辭易雙親亡故,兩家人家破人亡,白辭易隻能在僅剩的親衛的保護下帶著時榆在騎士堡的街頭提心吊膽地苟活。


    他們在逃亡中看著四路廣場的中央立起那塊厚重的碑,上麵混雜的紋路是他們兩家的家徽象征。


    毀了他們的人將這個碑立給天下看,嘴裏說著緬懷與敬佩,實際踩著骨血給所有人展示自己新建的高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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