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承宥從外頭進來,天青色錦袍外披著灰狼毛大氅,眉間雪未融,點點雪水隨著屋內溫度化開。他的眼眉端正,漆黑的眸子沉靜明亮。


    “宥兒怎回來了?”葉夫人先是綻出一個笑容,隨即蹙了蹙眉,起身上前替葉承宥拭去眉上的水滴。


    “驍騎營的王統領過幾日要親自操兵演練,兒子便得了空閑。”葉承宥扶著葉夫人,說道:“這幾日倒是有空陪陪母親了。”


    葉夫人不由得心中柔軟,長子聰慧過人,年紀輕輕就在驍騎營任職,雖說是他們看在葉將軍的麵子給了個不大不小的差,但是這一年來葉承宥的能力有目共睹,她也有所耳聞,別的女眷在茶會上都誇自己兒子虎父無犬子,必堪大用,想想心裏都驕傲。


    葉夫人坐回凳子上,拉著葉承宥的手拍了拍,笑道:“哪有男子漢整日說著陪伴母親的?你倒是孝順。哎,也不像有的人愣是躲著跟見不得光一樣。”


    葉承宥眸色一閃。他有留意過,葉傾冉每日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素雪樓的門檻都怕要長草了。自她進葉府,他一直都在忍耐。她不是葉傾冉,這是葉承宥的第一感覺,光是相貌就說不通了。但是她給自己的印象,比如在聚香樓那一次,她的出現讓自己想到了小冉。三皇子作為掮客,或許他知道一些事情,但是自己總歸是臣子,怎麽可能當麵去對質?


    三皇子行事自有他的道理。


    葉承宥坐到葉夫人身邊,倒了杯水,他說道:“母親可別生氣。小冉怕是陌生了,這些年可憐她了。自小是我和她關係好,然我公務繁忙,脫不開身,每日都沒有機會和她敘個舊。這幾日空,我去和她說說,想必小冉會和小時候那樣活潑起來的。母親隻管好好修養,小時候你可沒少被小冉和我氣到,現下您照顧好拓兒就好了。”


    葉夫人笑了笑,擺了擺手說道:“不聊不開心的。”她不喜歡葉傾冉。


    葉承宥低頭喝水。


    “對了,宥兒。前幾日有帖子送來,翰林院馮大人的夫人說是要我帶著子女去賞紅梅。”葉夫人轉頭看了看兒子,笑道:“你啊,也是大了。要讓娘操心了。”


    葉承宥皺起了眉,回答道:“賞梅要我一個男子去幹嘛?不去。”


    葉夫人收起了笑容,直搖頭,說道:“你得去。帶著小冉去吧,她不是慣喜歡紅梅了?”


    葉承宥起身,愁眉不展。但是呢,趁此機會,可以和葉傾冉走近一點,說些自己想知道的事,也不錯。於是他和葉夫人告辭直接往素雪樓去了。


    “夫人,大少爺倒是個榆木腦袋。”一旁的冰兒看葉承宥走遠,忍不住開口道。


    葉夫人笑容消失,他這個兒子啊,確實令自己擔憂。要說男子十七歲了,著急的人家都已談婚論嫁,偏他這個兒子,連自己給他安排的通房丫鬟也不為所動。更氣人的是,坊間還有傳聞,葉承宥和念太傅府上的公子形影不離……最巧合的是,念公子房裏也是連個丫鬟都沒有的。一想起來,葉夫人就胸悶氣短。馮夫人說是賞梅,實則是為她的嫡女馮子溪相看女婿。這她如何不知?隻希望葉承宥能好好表現,聽聞馮小姐秀外慧中,是個可人兒。至於葉承宥,當他隻是現在沒體會到男女情愛罷了。


    素雪樓檀香嫋嫋,卻不見半個人影。葉傾冉過慣了閑雲野鶴的日子,素雪樓隻有一個檀兒伺候著,且她也不是個柔弱不能自理的主兒。葉傾冉性子貪玩,和年紀相仿的檀兒無話不談,一來二去說起遊戲,索性去釣魚。


    素雪樓在葉府最北邊,葉夫人樂得自在,葉傾冉說不用人守著,她也就不給別的下人了。因此,這霜雪茫茫的日子,兩個女孩子做什麽都無妨。


    “小姐,你看,竿子動了!”檀兒驚喜極了,忍不住搖了搖葉傾冉的肩。


    “好了,你再搖幾下,我要下去喂魚了。”葉傾冉歎氣,檀兒真是沒見過世麵,一驚一乍的,也不知道那魚跑了沒。


    檀兒手忙腳亂地收起魚線,真的有一條巴掌大的魚,正咬著魚鉤亂撲騰。“啊!好肥的魚!”


    葉傾冉看了一眼,表示很滿意。想來這葉府這麽多年也沒人在這裏釣魚,這些魚活得安逸極了,瞅瞅這肉,可以想到有多鮮美了。


    待檀兒將她們的第一條戰利品放進魚簍,抬頭正要說話,隻見葉傾冉的眼睛眯了起來。“小姐。”檀兒有些害怕此時的葉傾冉,好像有些凶。


    葉承宥已看見了兩個女孩在池子邊,他目光如炬,一直盯著那個穿著月白色短襖的女子。


    葉傾冉抬頭望過去,一愣。她原以為有外人闖入,沒想到竟是葉承宥,一時間她呆滯住。


    二人遙遙相望,雪色映著絕色。


    喉嚨間發不出聲音,欲言又止,該如何問好呢。


    檀兒看看葉傾冉,又看看葉承宥,二人之間的氣氛很詭異。她擔憂地叫了一聲小姐。


    葉傾冉回過神,麵上一片濕潤,她咬了咬牙,想起這七年來夢裏無數次的呼喊,最終柔柔道:“哥哥。”


    葉傾冉哭得梨花帶雨,葉承宥走近時她已經紅了眼眶。縱使有千百個疑惑,葉承宥倒是心軟了,他伸出手為葉傾冉擦拭眼淚。


    她真的是小冉嗎?


    檀兒很乖巧地提起漁具退下,沒走兩步就不掩飾內心的慌張,快步跑開。她這副樣子竟然讓大少爺瞧見了!怎麽辦?萬一被葉夫人知道,自己會有什麽苦頭吃啊!


    池邊二人依舊佇立在寒風中,似乎在互訴衷腸。


    檀兒回首望了一眼,倒是同情起自家小姐了。她是三年前被賣到葉府的,早前就聽府裏的老人提起過,葉家小姐七年前被擄走,好像還是陰差陽錯護住了三皇子。不過葉府不太願意提起此事,這還是胡媽媽除夕喝醉酒說出來的。


    小姐是金枝玉葉,自幼錦衣玉食慣了,也不知在外這麽久吃了什麽苦。自她回府,葉夫人一點兒也不心疼她,尋常人家心愛的女兒失而複得的話,可不得抱頭痛哭個三天三夜啊。況且哪家大小姐身邊沒幾個伺候的人?葉夫人隻撥了她一個,雖說不好意思,但是檀兒知道自己不是很機靈,所以被胡媽媽安排給了小姐。但是小姐人很好,她沒點架子,倒是像檀兒的鄰家姐姐。她也算是傻人有傻福吧,碰上的主子這麽好。


    對了,這有三條魚,是紅燒還是清蒸呢?檀兒看了看魚簍子裏還活蹦亂跳的魚,方才的滿麵愁雲一笑而去。


    “小冉,所以你這些年去哪了?我找了好久,一點線索都沒有。”葉承宥定定看著眼前的人,她的長眉入鬢,眼裏淌著淚,忽閃忽閃的,像是漆黑夜裏的星星。


    葉傾冉吸了口氣,努力讓自己平複下來,吸了吸鼻子,說道:“那一年我一醒來就被人牙子拐到了滄州,那兒離上京好遠的……人牙子威脅我們同一批的孩子說,如若不聽話,就把我們扔到林子裏去……那邊有好多豺狼虎豹,我們之中有個姑娘太怕了,她一直哭不肯吃飯……狠心極了,當晚就把人撇在林子裏麵……”葉傾冉似乎是被往事嚇到了,方才停下抽泣,又開始流眼淚。


    “後來人牙子帶著我們太過招搖,我們被好心人相救,自此我認了一個師父,他雲遊四海,懸壺濟世,我也跟著學了幾下子,尋常的草藥我倒是可以分辨,對了,我還能製藥,小痛小病的跌打藥我可以自己做……哥,你現在還練武嗎?傷口還像以前那樣傷得淤紫嗎?小冉現在可以為你製藥了……”


    說著說著,葉傾冉嗚咽不已,大口大口地吸氣,身子微顫。


    “此次師父又到了上京,我自是要跟過來的,他問我是否還想跟著他,我回答不出來……他便讓我留下,說我和他的師徒情誼到此為止了……師父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他和羅姑姑把我當成親人,我卻……我卻舍棄了他們……嗚嗚。”


    葉承宥也不知說什麽好了,葉傾冉訴說的樁樁件件與自己幼年時玩鬧的事仿佛就在昨日,他的妹妹回來了。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卻不由自主地哭了。


    這些年沒有自己的陪伴,一時間生分了起來。等等,好像還有一個人?葉承宥猛地想起葉傾冉身邊的那個男子,也是十六七歲模樣,風光霽月,不遜於皎皎明月。他記得那人自稱是小冉的哥哥。


    “小冉,哥哥在。以後哥哥保護你,你不會再受苦了。”風吹過耳畔,細雪如柳絮,葉傾冉抬眸看到,身前的少年抿著唇,兩行清淚緩緩落下,他的眼神透著堅定,仿佛許諾下很重要的誓言,讓她安心。


    能一直如此就好了,她有些動容,輕輕道了聲好。


    她會好好保護眼前這個少年,保護他的仕途,保護他的未來,保護他的家,無論如何。


    葉傾冉明白自己此刻已經深陷於一團漩渦,她入局了,葉家是,葉承宥也是。


    赫連赦絕非善類,可是此人又與葉承宥交好。這幾日在屋子裏想了一些頭緒,但是僅僅如此還不夠。她隻知上京城波濤暗湧,帝王家波詭雲譎……


    寒鴉棲於枝頭,皚皚白雪覆蓋之處皆有啼聲。


    葉傾冉挽著葉承宥,拽著少年的衣袖,盈盈一笑,桃花麵上的淚痕未幹,我見猶憐,她俏皮地貼近葉承宥,說道:“哥,我請你吃烤魚。”


    “雪水裏的魚最鮮美了!我經常烤著吃的,撒一把香料絕了!你別不信,我的廚藝真可以!我會做!我還會打野雞和兔子!”


    葉承宥忍不住笑,緊蹙的雙眉舒展開來,小冉果然和小時候一樣。在葉傾冉的喋喋不休中他微微晃了神,其實他知道葉傾冉有所隱瞞的,但是又如何呢?她平安回來就好。細細碎碎的記憶縫隙中摻進了少女的笑顏,她真的變了好多,葉承宥伸過手環住葉傾冉的肩,有種說不出來的情愫讓他難以名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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