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大夏天睿元年。


    西山,千峰東麓。


    蒼莽的林帶布滿了山梁和穀地;林帶之上,四野開闊,春天的驕陽與冰雪融水滋潤著草場及灌木林,岩羊,狐貂,灰兔等悠閑的在裸岩間穿行,一切生機黯然。


    冰峰之間,由石隙中湧出一眼溫泉,流經一片寬穀,氤氳飄渺的水汽彌漫在山間,一灣如新月般清亮的湖水,若隱若現;幾間竹舍和閣樓,恍若仙境。


    在溫泉穀出口臨崖處有一片石台,其上光滑;石台之外聳立裹著冰層雪晶的奇岩怪石。陽光穿透迷霧,在空中及峰間幻出一片七彩光圈,一朝雲開之外,可見西山及中州千裏之地的浩瀚江山。


    石台居中,有一橢圓石桌,石桌上深嵌一棋盤,一須發飄逸的老人與一鶴發紮須的老者執黒白子分東西對弈;老者神情凝重,每一步都咄咄逼人,透著淩厲殺機。


    西首的老人慈眉善目,對老者的步步殺招似乎毫不在意,抬手間永遠雲淡風輕。但看著兩方棋藝相當,老人定力似更勝一籌;老者手拙,已經顯露出了極大的不耐煩。


    老人身後侍立兩童子,一曰仙鶴,一曰瓊花。仙鶴懷抱古劍,瓊花手執茶茗。


    瓊花眼見老人已處上風,便輕抬玉手,沏得兩杯清茶,一敬老人,二敬老者,低首說:“師祖,您二人各藏千秋,棋逢對手,現日已薄西,請師祖暫歇,品茗後再論棋局。”


    老人撫須而笑。


    老者不無嫉妒,訕笑說:“還是前輩修為,臨敵論戰也不忘金童玉女侍候。”


    老人輕笑說:“仙主差矣,天下一家,咱實為切嗟棋藝,何來論戰?仙主不用認真。”


    老者怒說:“天下一家,實是你中州自欺欺人的說法。你們億萬國民享受著天賜物寶,恣情而為,有誰在意北方苦寒之地的民生?你們歌舞太平,我們凍餓道旁。同是天選之子,憑什麽你們豐衣足食,我們就該接受上天的懲罰!”


    老人說:“自古一方山水養一方人,天下太平,是君明臣賢之故,你王庭蒙難,論及因果,實有其災禍出處!”


    “荒謬!你是說,我家主上昏庸嗎?這隻是你一家之言。近年北境天災,我主上急需錢糧,天子就該視天下同仁,不分彼此。”


    “天下同仁,實不過份,但汝主上不該促人過境擾民,甚至出兵征伐,造成天下生靈塗炭。”


    “若非朝堂出爾反爾,我等何須挺而走險?為我子民計,必要生存有道,就算天下生靈塗炭,又如何?”


    老人起身,沉聲說:“大夏天下億萬臣民,容不得爾等胡來。”


    老者亦起身,嗤笑說:“大夏臣民,養尊處優慣了,就算有億萬之眾又如何?也當不上王庭萬數精騎,我家主上但得決策,揮師中州,看這天下,誰人能擋!”


    老者抓起棋缽,揚手拋向九天;棋缽朝下,黑棋子自九霄雲中,撒向大夏北境,數千裏的蠻荒之地。


    老者仰天狂笑,大袖一甩,縱身跳下石台,足點著山間雲霧,如飛而去。


    夕陽既落,天邊最後的一點晚霞也漸薄,天色已暗。


    老人歎說:“九州之地,天下之亂,自此,無可避免也。”


    老人端起白子棋缽,亦揚手拋向九天,棋子撒落,大夏普天下的秀美山河。


    老人說:“仙鶴,瓊花,咱們回穀!”


    “是,師祖。”


    於是,三人離開石台,朝溫泉穀內走去。身後帶起一路風塵,漸漸的,雲遮霧掩下,溫泉穀和整個千峰融為了一體。


    ——十三年後。


    西山西麓,大森林。


    晨光下,鬱鬱蔥蔥的林木,吐著芬芳的草地;花芯微露,棲息在樹冠的鳥兒們開始歌唱,和著輕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湊成了美妙的音樂。


    悠悠自天際傳來,一片山歌。有一位英俊的少年郎,漫步走在林間小道。他叫瑤峰。白袍侍劍,一頂百草帽,多少英姿,羨煞山間精靈。


    清風習習,麋鹿,鬆鼠,白兔,竹葉青等小動物偷偷的躲在樹後和草間,跟隨著風景一路前進,它們不知少年的底細,但它們很欣賞少年的風度,要看少年來到大森林中意欲何為。


    一縷陽光透過參天林木的葉隙照射下來,耀得人睜不開眼睛。瑤峰忽然停下腳步,抬頭望向莽林深處的迷霧,樹影婆娑幻出無數夢之憶境。他忽然快活起來,縱身而起,從高大的樺樹上摘下一片嫩葉,放在臉上親著,不時蹦跳著。


    瑤峰呀,英雄的少年郎!男兒的瀟灑,女兒的清逸!他遠遠的看見山坡上有一片海棠林,五月開滿了花朵,嫩得可愛,鮮得誘人!在晨光下,一片燦爛。


    瑤峰跑過去,抓住枝條,跳上樹,他要在花海中度過一時,才不愧為少年郎。燦爛的陽光,燦爛的花朵,把他英俊的臉映得通紅。瑤峰笑了,笑得那樣甜,那樣無憂無愁,往日的煩惱煙消雲散。鳥兒們也飛來和他嘻戲;他就搖呀搖的,搖呀搖;花瓣兒就掉在他的眉毛上、臉脥上、身上,美的他,都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在畫中遊。


    有雄鷹掠過長空,傳來攝人心魄的長鳴;瑤峰搖累了,就停下來,蹲身靠在樹丫上,遠眺奇幻秀麗的群峰,萬道金輝穿插其間,美麗的南潭,高崖上瀉下來的銀瀑,濺起一片水霧。


    忽然,密林深處傳來一陣女子的哭喊:“你這個土匪,強盜,放開我。”


    ……什麽?


    瑤峰一愣,猛地坐起來;一定又是個什麽壞蛋在調戲良家女子,我可不能不管!他一躍跳下樹,徑往哭聲方向奔去。


    隔著幾叢灌木林,瑤峰一眼看見,大樹林間有一名五大三粗的壯漢,一手腋下夾著一名少女,一手扒開前方的野草藤蔓,徑往莽林深處走。那少女花容錯亂,掙紮著,叫喊著……那惡漢子忽然一手撫住少女的香唇,獰笑說:“美人兒,別叫,別叫,跟爺到那深處好好的。”


    瑤峰怒火中燒,大喝一聲:“站住!”飛身踏過灌木叢,“你好大的膽子,光天化日的侮辱山城姐妹!”


    惡漢子嚇了一跳,猛抬頭,嗬!原是一個不滿十七的少年,這身板,比自己就矮了一截,這傲氣就來了。他停步轉身:“好小子,憑你也敢壞老子的好事,爺送你上西天!”惡狠狠的伸手一翻,自衣下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單手一刀徑朝瑤峰刺去。


    瑤峰什麽艱難險詐沒有經曆過?又豈會吃這一套!他曆聲說:“英雄的山城兒女豈容你如此無禮!”搶上前,右手一個漂亮的空手入白刃,奪過惡漢的刀;左手迅即搶過他腋下的少女。幾乎在同時,凝十成的功力飛起一腳。惡漢猝不及防,這一轉瞬間,被瑤峰踢飛出去,重重的撞斷數根樹林枝幹,“嘩啦”的一聲栽倒在地上。


    瑤峰放下少女,一步上前,一腳踏在惡漢胸口,喝問:“你還敢幹這種傷天害理的事嗎?”


    惡漢給踩得冷汗直冒,“啊啊”的叫了半天,隻說:“不不”。瑤峰也是見他可憐,便把腳一送,大漢又滾出去丈來遠,剛忍痛爬起來,瑤峰閃著寒光的寶劍又架在了他的脖頸上:“聽著,小爺就是大鬧京城的少年郎,下次再看見你作惡,小心項上人頭!”


    瑤峰放下劍,惡漢看了他一眼,撒腿沒命的跑了。


    少女驚魂稍定,見惡漢跑了,瑤峰轉回身來,顧不上衣衫零亂,忙奔向前,對他深深一揖:“小哥,大恩不言謝!但請問小哥的大名?來日必當報答。”


    瑤峰咋聽心說:這妹子怎地先問起我的名諱來了?一點不害躁!就抬頭認真看了一眼,不由得驚呆了。她,她……他失聲說:“霞兒妺妺,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少女吃驚,也抬頭正看瑤峰,這一番欣喜,高興的說:“瑤峰哥哥,真的是你嗎?”也顧不上男女之別,就要撲上前來。


    誰知腳下拌著根青藤,上身失去平衡,眼看就要摔倒;瑤峰趕忙前行一步雙手扶住,關切的說:“霞兒小心!”


    霞兒身子就差點靠在瑤峰懷裏了,她的眼神,瑤峰哥哥英氣的臉,就近在咫尺。她的心頭狂跳,她的臉現紅桃,美眸中含著晶瑩的淚水,從心底裏癡迷的說:“瑤峰哥哥,霞兒找得你好苦。你和芳姐姐為什麽一聲不吭的就走了?是霞兒不好嗎?是阿爹不好嗎?你為什麽要離開我們呀?”


    瑤峰對上了霞兒的眼神,他的心房狂震,他無法拒絕霞兒的癡情,他真的想過,好好的和霞兒在一起,用心愛她。可是,芳妺呀!芳妹!他一時心酸。芳妹為何而去?我為什麽還舍不得那多情灘,蘆花澱?我對得起曾經日夜陪伴我關心我的瑤芳妺妹嗎?


    瑤峰慌亂的鬆開了扶著霞兒的雙手,不敢再看她的眼神。他背過身去,支吾的說:“霞兒妺妺,以後,你千萬別一個人亂跑了。這世上壞人很多,你一個女孩家很不安全。快回家吧,別讓阿爹擔心。我,走了。”


    瑤峰急忙忙的快步朝前走,但不知臉上為什麽火燒火燎的。


    霞兒一時愣怔,沒有反應過來,眼睜睜的看著瑤峰走出好遠了,這心裏急呀,忍不住大聲喊:“瑤峰哥哥……”


    可是瑤峰走得更快,轉眼消失在密林深處。霞兒有一千種理由要追過去,可是腳下卻像生了根一樣挪不動;瑤峰哥哥為什麽這樣決絕,連多和霞兒說說話也不行嗎?


    空林風過,鳥語無聲。


    霞兒周身泛起了一陣寒冷,忽然感覺到很害怕。她蹲下身來,用手抱住自己的頭埋在裙擺裏,一時悲從中來,抽泣出聲。


    ……瑤峰哥哥!


    她忘不了:


    莫日紅山上,英雄的少年郎拉著瑤芳姐快樂的飛跑,一路歡歌,一路笑語;秀麗的情人穀澗水,自己怎麽就在洗澡,他怎麽就在岸上傻子般的瞧著,看得我好羞!還有那荷萊池蘆花澱中,怎麽就那麽多好兒郎圍著他說笑,他幹嗎就隻瞧著我笑?靜夜無聲,窗前明月,少男少女吟詩撫琴,手把手的相授擊劍,多少不眠的夜裏,夢裏都是笑。


    小雪霞呀,耐不住寂寞,心中的相思苦,獨自一人跑下山城來,徘徊在西山翠穀秀美的山水間,要找他,哪怕天涯海角。可是現在見到他了,他又走了,你幹嗎還呆著呀?你幹嗎不追過去呀?!


    瑤峰離開翠穀莽林,轉向西偏北方向,沿著小清河順流而下。


    一路真是好景兒!


    靜聽著流水拍擊岩石的“嘩嘩”聲,鳥兒飛過林梢的“啾啾”聲。瑤峰蹲到河邊,隨手挑了一把清水,望著水中自己的倒影,還有自由自在暢遊的魚兒,心中無限舒坦。經過了人間坎坷,領略過世上萬千風光,還有什麽放不下的呢?又有什麽值得傷懷煩惱的呢?隻要心中充滿愛,用心感受身邊的點點滴滴,最苦難的日子也會幸福滿了。


    傍晚,瑤峰投宿在一個山中小鎮,於小店中定了一間房,叫店家端上膳食,獨坐一角慢慢的吃著,並留心進出店家的客商。


    這個小鎮依山傍水,也就十來戶人家聚居;但因為位於南甸山城前往西府郡的必經之路,前後都相隔數十裏少人煙,所以來來往往打尖的人很多,巴掌大的地界上開了數家客店,歇腳的,就餐的,住店的,倒是熱鬧得很。


    店主人是外地人,但跑堂的是本地,前前後後忙祿,很是繁雜,但很是熱情,也很開心。


    對門有一張桌子,坐著四個身材各異,在邊吃邊談;其中一個幹巴瘦老頭,不住的斜眼看瑤峰。


    瑤峰警覺起來,掃了一眼四人,暗吃一驚!這不是魏王手下的四名暗衛嗎?那個幹巴瘦老頭叫車沙冷,大胡子的叫單通天,中等身的叫呼延達,還有一個矮胖子的叫歸海龍。四人中瘦老頭武功最高,矮胖子詭計多端,他們明麵上都是京城的捕快。


    瑤峰心生寒意。


    這四人不在京城好好呆著,不遠千裏的跑到這裏來幹什麽?


    兩年前,瑤峰,瑤芳兄妹倆年少氣盛,在上京天府城殺了欺良霸女,作惡多端的魏府二公子,魏王暴跳如雷,下令緝拿他倆,無論生死。當時,兄妹倆在眾俠義之土的幫助下,仗劍衝出天府城,遠走嶺西。殺手一路尾隨,瑤峰和瑤芳憑畢生所學,聯手才躲過截殺。


    車沙冷等四人,受魏王密令,必要取瑤峰兄妹首級。兩年來,發動各方勢力,用各種手段尋訪瑤峰的蹤跡;但近半年來瑤峰好像從人間消失了一樣,連蹤影都沒有。正當四人灰心意冷想要打道回府之時,陰差陽錯,居然在這山野小店中遇到。


    四人本是江湖人士,六年前受魏王招安,進入天策府當捕快,暗地裏卻是魏王死士,專幹那種剌探政敵私情,殘害忠良,栽贓陷害的勾當。他們壞事做絕,自負武功高強,當然不會把瑤峰兄妹這兩個小兒放在眼中,心想不就是手到擒來的事兒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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