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將至,氣溫越發涼了下來,益州以北已有降雪。


    潞州在空夢幻境解開那天,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已持續數日之久。


    嫦玨前幾日進入邊城中,無論是誰求見,都被拒之門外。


    新帝旨意也被她甩出嫦氏行宮。


    還是嫦萱以金銀與那宣旨太監說盡好話,加上嫦氏身份特殊,才使得老太監帶著笑意和承諾回去複命。


    院中積雪沒過小腿,但是嫦玨不允許下人靠近打掃。


    嫦萱趟過積雪,掀開棉簾,推開房門。


    熱浪撲麵,恍若春時。


    她低低喊道:“姐姐,玨姐姐,吃飯啦。我讓廚娘按照酆都口味調配做的古董羹,現殺的牛羊,還有廬州快馬運來的鮮蔬。”


    屋內沒有一絲光源,黑洞洞有些滲人,也沒有任何回應。


    “姐姐要是沒胃口,潞州的雪壓紅柿也是一絕,清甜爽口,極是開胃。”


    嫦萱能在暗中視物,利索端著比她還大的餐食,放在屋中桌上。


    又在櫃子裏摸出蠟燭,用火石引燃,點亮屋中油燈。


    床榻上,嫦玨背對著她,盤膝而坐,長發披散。


    “妹妹。”


    嫦玨聲音嘶啞,語氣頹然,“你說母親為什麽要這麽做。”


    嫦萱擺弄著鍋子,鍋底內膽添入悶燃的木炭,鍋內放入凍上的湯水,而後推開屋中窗戶,屋外雪景一覽無餘。


    她笑道問道:“姐姐,你覺得天下母親愛不愛子女。”


    “愛。”


    “潞州有童謠,其詞中唱到‘辛勤三十日,母瘦雛漸肥。喃喃教言語,一一刷毛衣’。萱兒相信,母親的安排自有深意。”


    “可是。”嫦玨抬起頭來。


    七年之困,昔年稚氣全無,而今英姿勃發。


    “我如今模樣,該如何向天下人解釋。”


    嫦萱歪歪腦袋,不明所以道:“為什麽要和他們解釋。避而不談,誰敢問我嫦氏家事?姐姐,你的男相是萱兒見過最英武的。”


    燈火照過,映照嫦玨如玉般肌膚,朗目皓齒、器宇軒揚。


    她竟是他。


    他起身來到窗前,目光望向遠處,帶著無限迷茫。


    解開腰間玉笛,氣息吹出。


    笛聲婉轉,純淨空靈。


    嫦萱靜靜聆聽,她感知到法隨音動,輕易撥動心弦,轉折中添入幾分哀怨,又夾雜著困惑與不甘。


    古董羹中湯水漸漸沸騰,嫦玨止了笛聲,揮手招來雪花,凝聚成人像。


    正是母親嫦月娥。


    熱浪衝過,雪像化成水花落下。


    他返身來到桌前,鄭重道:“從今往後,若是旁人問起,我就是你長兄嫦玨,嫦氏雙生子同名同命。”


    “月宮飛升之事,我自會想辦法,不會讓妹妹你替我。”


    “母親應該和你說過,嫦氏飛升並非好事。不過是先祖大願,子孫後輩代代彌補。”


    嫦萱點點頭,眉眼靈動,抱著他的胳膊撒嬌:“好哥哥,快些下菜吃吧,萱兒餓了。”


    古董羹即是古代火鍋。


    清湯熱氣蒸騰,鍋中各類菌菇已被煮開,鮮香四溢。


    得到允許,嫦萱提起玉箸夾著鮮肉、綠蔬放入鍋中滾熟,碗中茱萸等辛香料早已調配好。


    嫦玨看著妹妹,那股子天真爛漫、精靈古怪像極了過往的自己。


    又想到披帛定親的事,他心中歎息道,母親行事難以揣測,偏偏又令天下人知曉此事。


    這幾日許多人帶著各式披帛上門,口口聲聲說得到嫦氏披帛,前來應諾定親。


    更有粗鄙者,麻布染色也敢充作真品。


    嫦玨身姿形貌一夜間莫名轉變,本就心情不好,又因為這群無恥之徒不斷攪擾,發出神威籠罩嫦氏行宮,招來巨石砸在門口。


    石上刻著:欺瞞者死!擅闖者死!過五音、十二律者方能得一見。


    巨石陷地三尺,刻字深入三寸,字體端方,以大紅色料填充,叫人見之生畏。


    不信邪、不怕死的人踏出半步,就會立時血濺巨石、身首分離。


    太簇軍實時拖走屍身,清洗巨石。


    行宮中兩人耳根清淨不少,不必每日見到鬼哭狼嚎、演技拙劣的鬧劇。


    飯食過後,嫦玨立起屏風,回到臥房中。


    嫦萱喚來仆婦,收拾桌上狼藉。


    嫦玨如今人花已開,已是煉精化炁,輪回種子化作自身先天炁。


    五音入五藏,他可以隨意操縱聲音,以音入幻。


    哪怕佛門六根清淨、道門五炁輪轉的修士,都能在無聲無息間落入幻音中。


    若是吹奏玉笛,再配上他的幻境造詣,施展神通四時花序,更是可以輕易引發七情焚燒五藏。


    如今高修幾乎盡數在欲壑謎障中參悟經文,他橫行六州都不是問題。


    嫦萱洗漱後,披著狐裘,舉著蓮花油燈。


    哥哥在蒲團上修行,一日不曾鬆懈過。


    她小心將其餘燈火熄滅,將油燈放在漆器矮桌上,而後回到拔步床上,合眼歇息。


    夜過半晌,嫦玨被驚醒。


    他看向床榻上熟睡的嫦萱,吹滅油燈,身形融於黑暗中。


    風雪呼嘯,烏色虹光忽然被人截停。


    龜誼看著眼前陌生的年輕男子,拱手道:“不知是哪位道友當麵,為何攔住我?”


    男子身形飄忽,似是在確認什麽,好一會他開口問道:“可是跂踵島主當麵。”


    龜誼一愣,笑道:“道友莫不是苦修之士。如今大魏已不是呂崇在位,新帝知曉我為佛門護法,六州任我來去。”


    他以為又是那種消息閉塞的修士,感知到自身妖氣,替天行道來了。


    嫦玨手握玉笛,心神凝聚,風聲呼嘯而過,嗚咽哀鳴。


    龜誼收斂氣息,無奈道:“龜某還有要事在身。若是道友實在想要替天行道,妄圖誅殺龜某揚名天下,那就不要怪某手段狠辣。”


    “五音七情之法,對付五炁修士還行,但跂踵島附近可是青丘島。以音控七情,手段不錯,隻是道友是否太過小瞧於某。”


    嫦玨臉色冷漠,他元興三年才被困住,自然知曉龜誼所說不假,但是有件事他必須確認。


    “我非有意攔下島主,不過是有一事不解,請島主解惑。”他盯著龜誼腰間束帶,帶著幾分怒意,“龜島主的腰帶是從何處獲得?”


    龜誼摸摸腰間,笑道:“原來如此。道友在此地現身,可是傾心那嫦氏次女,苦尋嫦氏披帛無果?”


    他解下腰帶:“此物是有些神異,水火不侵、伸縮自如,是老龜在滁州所得。但傳聞中嫦月娥的披帛是嫩芽色,薄似月紗,輕若無物,怎麽看都不是老龜手中腰帶。”


    嫦玨一言不發,伸手一招。


    腰帶飄飄然脫離龜誼掌心,被他操控風雪包裹依附成團。


    片刻後,雪團炸開,露出嫩芽色輕紗,恍若活物般纏向嫦玨。


    嫦玨麵露嫌棄,但還是收到手中。


    倒是龜誼有些打臉,訕笑道:“既然如此,恭喜道友得償所願,可否讓龜某離去。”


    嫦玨握著披帛,眼前滿是昔日記憶,母親飛升月宮前所說曆曆在目。


    他不該違背母親的意願。


    “龜島主,披帛是你尋得,嫦氏不會毀諾。”


    一想到妹妹可能會嫁給跂踵島烏龜,他死死握住披帛,牙間擠出話來:“隻是龜類長壽,族中弱冠者等同於人類幼兒。”


    “嫦氏雖為仙人血脈,理論上壽歲悠長,但是少女青春歲月短暫,她等不起。”


    龜誼疑惑不解,偏偏眼下還有急事不好耽擱。若是動手,無法一擊製敵,引來他人關注,壞了大事可不好。


    他稍加思索,開口道:“我島中幼龜確實無有合適選擇,想必嫦氏不會強求。更何況今日事,你知我知,道友若有意,老龜可立誓不露一句。”


    不想對麵男子冷哼一聲,身形散在風雪中。


    龜誼搖搖頭,念叨著“人真是奇怪的生靈,明明有意,卻非要遮遮掩掩,死要麵子”,再度化光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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