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陵,淮水支流以北。


    唐混兒趁著黑,摸摸懷中物件,四處環顧。


    此處水道狹窄湍急,暗潮洶湧,以往荒蕪少人,行商渡河都會避開附近。


    傳聞多年前有一家六口人被騙到此渡河,在水中落船死不瞑目。


    而後再有人夜間經過,就能聽到或男、或女、或嬰孩哭泣,好生悲切,引誘無辜迷失,主動躍入水中,丟失性命。


    可是唐混兒顧不得,他要渡河,要去朝拜地藏菩薩,家裏數年積攢都在懷中。


    他摸出麻布,借著月光清點,足足六兩散碎銀子。


    “菩薩保佑,信徒隻有這些,以後會時時敬頌佛號,以求來生富貴,菩薩保佑。”


    唐混兒朝著南方再三跪拜,滿臉虔誠:“要是可以,信徒貪心些,也保佑下我那娘子、兒女吧。”


    “菩薩記得先想著信徒我啊。”


    折好麻布,塞到懷中固定好,頭也不回衝向水道。


    恍惚間,他好像看到旁邊樹後有道人影,警覺的停下腳步,仔細看去。


    有道纖細背影背對著他,垂頭散發,看不真切。


    “誰,誰在那?”


    唐混兒不想讓人知道自己的‘朝拜’路線。


    見對方沒有回應,他壯起膽子向前靠近。


    不過幾步距離時,身影回過頭來,是個妙齡女子。


    她容顏清秀,氣質出塵,雙眼垂淚,懷中抱著一物。


    似是被唐混兒驚到,她歪著身子滿臉無助,別是一番我見猶憐。


    “郎君行行好,莫要告訴他人奴家在這。”


    聲音哀婉清麗,隻一句話,引動無限愁思。


    唐混兒再三瞧去,不見別的人影,開口道:“好說,好說,小丫頭你也不要告訴別人我來過這裏。”


    他轉身就要離去。


    女子微怔,有些不敢置信,見他腳步加快,毫無停留之意,急切道:“郎君莫急,難道你不想知道,奴家發生何事嗎?”


    “不想、不想,咱家有正事要辦。”唐混兒換個方向,速度更快,一會兒就不見人影。


    女子蹙眉,狠狠道:“不解風情的木頭棍子。”


    “你又失敗啦。”懷中包裹探出一張娃娃臉,帶著笑,“我們餓肚子好久,再不得手,弟弟妹妹們就要死啦。”


    “時間不多啦,仙子傳人在潞州現身,姐姐還要等嗎?”


    女子輕撫娃娃:“好妹妹,是姐姐讓你們受苦。十三年前,若不是姐姐本能作祟,占去大半機緣,又強行轉移根基,你們又怎麽會遭此劫難。”


    娃娃笑的天真無邪:“不怪姐姐,村中荒蕪已久,要不是姐姐,我們早就死啦。”


    “若是早生幾年,積攢足夠,我們就不需姐姐這麽辛苦啦。”


    女子聽後,將娃娃臉按回包裹中,直起身子。


    要是有人在附近,就會看見她隻有上半身,卻在貼地滑行,速度極快。


    不過眨眼間,已經沒入林中。


    唐混兒跑兩步就捏一下懷中布包,頭也不回。


    如今正值壯年,日常訓馬操練,勁頭正好,他調轉方向,朝著另一個預定點出發。


    還好軍隊不阻攔。他心中感慨,要是那個國字臉將軍攔人,他還真不敢去對岸。


    葉氏,等我唐混兒得到菩薩青睞,再接你去享福。到時讓那些不孝子瞧瞧,誰才是爹。


    他一個猛子紮進水中。


    不過濺起些許水花罷了。


    月亮忽然黯淡許多,熟睡的唐葉氏還在憧憬未來美夢。


    夢中夫妻恩愛,大兒子生下孫子、孫女,大女兒婚後幸福美滿,小兒子——


    她已經快忘了小兒子。


    十年,看似彈指瞬間,卻是凡人小半人生。


    從得知消息,悲痛、拒絕相信;再到麻木,以母親身份出麵小兒衣冠塚葬禮;後來已是沉在心底的一小塊。


    今夜的夢,本該美滿,卻被一聲稚嫩童音打破:


    “娘,小魚兒好想你。”


    老爺們莫要奇怪,知唐肅玉生還者,少之又少。就是葉婆子一開始也是不知。


    泰山顯聖,凡人不能窺探地府,內城修士、百姓都默契立誓不外傳。


    呂岱更不可能自曝底牌,否則他人猜測兩人如何跨越地府、人間,甚至在一眾高修推演不出結果時與‘替身’聯係,平白惹來禍端。


    因著一句夢話,唐葉氏從夢中驚醒,眼角帶淚。


    她看不清周圍,也不想點燈廢油,多年的習慣令她熟練的摸出房門出去,甚至沒能發現屋中已是沒人。


    小魚兒那會說什麽來著?哦對,多吃豬肝、雞肝還有鯽魚,就能在晚上看見。


    唐葉氏借著微弱月光嘟囔道:“多貴呀,四處都在打仗,攢些銀兩家底才是正理。小魚兒,錢老爺時常關照家裏的,你在下麵也給老爺多說說好話。”


    大兒子去年成親,娶的是她本家侄女,知根知底,還是葉婆子拉的媒。


    大女兒前年也說了人家,沒成想那家人連夜跑去滁州,也沒想著帶上自家女兒。


    她絮絮叨叨,說個不停,像是在對自己,又像是在和不存在的‘小魚兒’說。


    屋外,學子衣衫的土地爺站在槐樹下,身旁是官紳打扮的年輕人。


    “城隍老爺,地府現在鬧翻天,鍾馗大人發了好大神通。你說——”


    年輕人滿身書生氣,沉默良久,開口道:“聲蟬已經回歸人間。石敢當被驅逐出山,泰山土地、山神兩職空缺。”


    他抬起頭,赫然正是死去多時的蟲聲穀。


    “如今局勢誰也看不清,暫且不要輕舉妄動。社神職權還在,他便沒有事。”


    “滁州蟲家、蠱真人。”


    他還是生前模樣,沒有絲毫歲月痕跡加身:“若不是他們,我還無法死後擺脫。蟲家千年執念,居然隻是一場夢,真是可笑啊。”


    “聲蟬也算脫身成功。可憐若蜉、若蝣,我那一雙兒女,隻差些許,就能成功。”


    “蟬埋土中,七年而起;垂緌飲露,居高聲遠,不借秋風。”


    “花崗土地,你說人性、人心何其詭異。就連這種下三濫的賭徒,居然也有幾分舐犢之情。長夜奔逃,口中說的、心裏想的竟是天差地別。”


    老者沒有回答,或者說金身立起,成就地隻後,再無過多人性,賞善罰惡,記生錄死才是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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