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全場寂靜!


    各人心中想法皆不相同。


    有那個蠢的,心中浮現興奮的想法,覺得能發達。


    有那個怕的,想找個地縫鑽進去的衝動幾乎要滿溢自己腦。


    有那個曉得內情的,譬如蔣冕,心中一句不好!已經浮上心頭!


    他眼睛下意識向著四周望去,想要找到剛才那個發聲的人,然後絲毫不顧及官場顏麵,以誹謗罪以及惑亂人心罪將其當場打入大牢!


    這樣做當然會令他蔣冕官聲遭受些許損失,但......如果把陸斌腦袋奉送到陛下桌案前,他蔣冕害怕到時候會釀造出更加無法收拾的場麵。


    可,眼睛尋摸了一圈,也就勉強能辨別出個方向,那是錦衣衛站立的區域,側旁有皇親國戚群體。


    當年審問劉瑾,叫人扇劉瑾大耳光的駙馬蔡振,赫然位列其中。


    因為有過前科,蔣冕認為有極大概率乃是這個人,以及這幫群體所為。


    至於值得弄死陸斌的理由,蔣冕一瞬間便想到了四五個,


    其中最有力度的一點,是讓皇帝暫時損失自己勢力,然後因勢利導,將帝心往他們那邊攬,迫使皇帝不得不去將這幫後黨當作驅策。


    但沒有確實證據,蔣冕無奈何,隻能開口言道“住口!誰人敢誹謗他人!無確鑿之證,怎可妄言!!!”


    “非無實證,乃確有其事也!”


    陸斌終於見到了言官的聲音,他就說,如此重要的案件,又是在京城中打聽風聞為生的人,怎麽可能與大覺寺沒有利益勾連呢?


    “是極!是極!那大覺寺石雕青磚上,還清楚明白的刻著字呢!那李素,李堂官當日在朝堂之上念誦的詩,我清楚記著,可沒有辦法差錯!我背誦於諸位一聽!”


    又是一番嘈雜與勾兌,有人念誦了詩句,這是表現自己的機會,幾乎是搶著,冒出頭來。


    一大幫子人映入陸斌眼簾。


    都說陸斌乃是反賊,說陛下乃是被其蒙蔽。


    直接在三司會審的堂上說君上被蒙蔽。


    這在正德朝中也不常見,可偏生連正德年都沒過完,年號還沒定下的厚熜皇帝身上,這種言論就被輕鬆講了出來。


    由此可見,其實朱厚熜那丫,著實沒有勞什子皇帝的威風。


    冷眸微微抬起,看著台上人就沒有出現的梁儲,看著極力抖落閣老威懾的蔣冕,看著逐漸紅了眼的鄭包以及好容易鼓起勇氣的小孩兒們。


    陸斌輕笑一聲。


    現在正好,正好是胸膛中怒火再也壓抑不住,合該反擊的時候了。


    他能夠保證,蹦出來的堂官,譬如紅袍子的黃偉忠,若是有一人能逃脫的了幹係,他就該zijin


    可惜,可惜,直到現在,陸斌也沒有瞧見張鶴齡那斯蹦將出來。


    這個人,如果在他最不可思議,最扭曲恐怖的時候將他人頭下下來,醃製一番,恐怕是會讓人隔一段時日就要去觀賞一番的別樣景色吧?


    或許自己當時見著了血淋淋的人頭時會吐出來,可,隻要想到,想到那該死的家夥所幹過該死的事情,陸斌覺得自己會喜歡上醃製人頭的手藝!


    隻是現在卻沒有功夫思量這些事情。


    因為眼前這幫子同樣該死該殺的官,因為陸斌不做聲,竟然想著要蓋棺定論了!


    陸斌微微抬起下巴,這讓他整個人顯得驕傲。


    “諸位大人,小子話還沒有說盡,諸位大人便要蓋棺定論,急著處死小子了嗎?”


    “你待怎的,卻還有何話要說?如此罪行,幾同謀逆!你即便狡辯,眾位堂官所見所聞,足教你罪責難逃!”


    “你說是我寫的便是我寫的?我寫的明明是另外一首詩,你要不要聽一聽?”


    “哼!狡辯之言爾!”


    “就知道你會這麽說,好在,我陸斌做事,總喜歡留下後手,喏!看那裏,後手來了。”


    遠處,仍舊是錦衣衛方向,孟智熊雄壯的身軀在一群人之中都遮擋不住,而這家夥又有了指揮的動作,就更顯得特立獨行了。


    所有人 目光都聚焦過去,隻見他們搬著箱子,柱子等許多東西,往著審問之所中央部分端。


    “大膽!三司會審,竟敢喧鬧公堂!!!”


    “不不不!”陸斌信步在場地之間走動著,感受到無數目光匯聚過來,他豎起自己不算潔白,但此時此刻特別紮眼的手指頭,在那裏輕輕左右搖動著,以示否定“這是物證,你們既然不願意聽人證,那就看看物證吧。”


    “......哼!不知所謂!蔣公,下官認為此時此刻,已然沒有必要再審,當以謀逆之罪論處,報與陛下!”黃偉忠仍舊是一副強硬的姿態,隻不過,堂上估計看不清楚,但堂下陸斌這裏能分明無比的瞧見出來,在那短暫但詭異的停頓之後,這黃偉忠堂官將指頭差點扣進手心裏去。


    他慌了。


    他一定能夠認出,那柱子拆自大覺寺金殿,也一定能夠認出,那上麵的字,與旁人口中念誦詩句幾乎完全不符。


    而這讓他想要將此事直接摁死的心思就更加強烈了。


    可惜,就像是一開始判斷的那樣,黃偉忠是一個蠢人。


    他根本分析不出來蔣冕此刻的內心想法。


    蔣冕淡淡看了申請結案的黃偉忠,十分平靜,可平靜中又暗蘊森寒的說道


    “三司會審,豈是一家,或數人之嚴,便可以決斷?黃大人,莫非將公審當作兒戲嗎?陸斌,你便說你的,老夫準你言說所謂物證,以證清白!”


    黃偉忠一下子陷入略顯慌忙的沉默之中。


    他十分不解,為什麽,為什麽頂頭上司,在這等緊要關頭,不將這些棘手的事情釘死在棺材蓋上,而是要將自家下屬填到坑裏去。


    難不成,就因為他位高權重,就因為自己礙眼嗎?


    “那便如此吧。”陸斌這會兒一句大人也不言語,神態中甚至連對蔣冕,也沒有半分恭敬“來諸位請看吧,我一共準備了五口箱子來證明我的清白,哦,對了,這塊柱子看見沒,這是本百戶寫的詩句,用僧人弟子寫就的,現在都黑了,我命人拆下,當然,我知道這並不能叫你們感到半分羞愧,就算是辯駁到了最終,一句風聞奏事,職責所在,也就能夠解釋所有的事情,至於被冤枉的人死沒死,該不該死,則又是不關你們的爛事了,對吧?”


    “小子!你是在諷刺我等嗎?”


    “對,沒錯,就是這樣。”陸斌丟出去一記讚許的眼神,讓發聲那人氣的夠嗆。


    “你!你膽大妄為!!!”


    “好了,好了!這已經是不值得一提的話題了,在下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為了讓你們焦頭爛額掉腦袋,可是足足準備了三個證據,五口箱子,怎麽能夠因為區區一首詩,就從白辯到黑,從早說到晚呢?”


    話音落處,傳來砰!砰!砰!的悶響,五口輕重不一的木箱砸在地上,叫人目光不由自主的吸引了過去。


    一口,輕的似乎隻有箱子本身的重量,卻被一名穿著麒麟服的人親自抱在懷裏。


    一口,有些重量,卻裝的不滿,箱子蓋半敞著,砸在地上的一瞬間蓋子上下輕掀了一下。


    三口,重的七八人夾著水火棍抬,也滿頭大汗,叫人直感疲累。


    “大人!全部的五口箱子已經帶到。”孟智熊一抱拳,恭聲言道。


    “孟哥,辛苦了,你帶著弟兄們在我旁邊站著吧。”陸斌踱步至最輕的箱子前,看著身穿麒麟服,滿臉汗珠,卻紅著眼睛,梗著脖子的錢鹿麵前又道“小六兒兄長,抱歉,叫你做了最痛苦的差事。”


    “敢不效命?”


    “陸斌,你在弄什麽名堂!”


    “自然是要你黃偉忠命的名堂!看!這第一口箱子,乃是吃了人吐出骨頭的狼心箱子!!!”


    陸斌一把掀開第一個箱子,裏麵都是殘缺不堪半截骨頭,有腐朽的,有嶄新的,而刑部的官員一瞧就能夠知道,這是那木鋸活活從人身上鋸下來,才會形成這樣,不碎,不分,呈半截狀的骨頭。


    “這不足以為......”


    “滾你娘的,老子說話,有你這雜種說話的份嗎?”陸斌咆哮著,一腳飛踹向最重的箱子,因為年幼齒輕,他踹開箱子蓋,卻自己踉蹌著後仰,被錢六一把扶住。


    可旁人注意力都不在他身上,因為箱子裏陡然冒出的,是在日光下,仍舊不改其色,十足十從純金板子!


    “可曉得這是什麽?這是老子,從他媽的金殿菩薩像上硬生生扒下來的金殼子!!!金殼子!!!裏麵銅澆鐵就,銀漆為裏,金澆為殼的菩薩!曉得老子為什麽要講金漆菩薩錢鑄骨了吧!因為沒有錢,沒有從別人那裏剮下來的骨頭錢,你讓這老和尚自己試一試,他這輩子!他十輩子!能討到造金佛的殼子錢嗎???”


    三口箱子被一一打開,全是金閃閃,泛銀光,奪人眼球的玩意,甚至有一張金菩薩臉,因為是被扒下來,有摻銀融金的斷麵兒,由此顯得頗為恐怖。


    “這仍舊不足以為證......”


    “我知道,黃偉忠,我明白,這要你的命還不夠呢,你會說,這隻是證明了佛寺存疑,可殺人仍舊為過對吧?”


    陸斌突然轉過臉去,對著臉色青白灰敗,可尤有一股希望的慧空老和尚。


    他露出一個堪稱猙獰的笑容“但是定你的罪,這可是夠了哦,放心,還沒完呢,我說過,你會曉得自己是怎麽死的,那一定是世上最殘酷的死亡方式之一。”


    老和尚目光露出凶狠的神色,並不答話,反而以咬牙一跺腳,高聲喝道“吾乃大覺寺金殿住持,這大覺寺,乃是自宋時,金國皇室供奉過的佛寺,傳承數百年,出過的出家僧人書也數不清!有些許積蓄,在我朝鑄金菩薩像,也不足為奇!倒是你,你血口噴人,含沙射影,才真正該殺!”


    “陸斌,你還有......”


    “哈哈哈哈哈!老和尚,你知不知道, 我等你這句話,已經等了足足等了一整天了!”陸斌突然暢快大笑起來。


    “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瘋!!!”


    “不不不!來你們瞧。”陸斌手輕柔的將最後一口箱子打開“剛才三個,我稱之為添人屁股,掏他人心肺的狗肺箱子,而這一口,則是你這和尚滿口謊言,終自食惡果,想要保命而終為天下人憎惡的誑語箱子。”


    隻見箱子內是一本本書,頗為古舊,在場的都是讀書人,十年寒窗,甚至數十年寒窗的都大有人在,一眼就能認出,這些書冊不少都有三五年的光景,且十有八九在土中待過一些年月,否則不會黃塵封藍皮,而又保存的頗為完好。


    “此為何物?”蔣冕心中不妙的感覺陡然加增,幾要井噴。


    “一些賬目。”


    “是何賬目?”這話是黃偉忠問的,言語之中甚至打著顫抖,帶著絲絲縷縷哀求。


    “嗬!”陸斌臉上憤怒之色一下子收斂起來,手臉上露出諷刺的笑容,中拎著一本頗新的賬目,熟練的翻過一頁,慢聲但朗聲念誦道“黃偉忠,字文節,大理寺少卿,山東省兗州府鄒縣黃氏!正德十四年一月十六,因老母頭疼,求童男童女一對,以心血為藥引,奉上黃金十兩,銀票九百九十兩!為香火,正德十四年五月下旬末,因其侄學無上進,靡費留戀於青樓楚館,奉上香油錢,為官銀二百兩,求同胞孌童一對,以解侄子之欲。”


    “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準備這樣的賬目,我決計沒有啊!!!諸位大人,我真沒有去寫這樣的賬本啊!!!”


    “李素,字泊然,任給事中,南直隸應天府溧水縣小李氏。”


    僅僅這麽一句話,那綠袍子的李素就想要把那老和尚生吃了,溧水縣大小李,大李為舊,小李為新,這麽細節的東西,不是那常年累月有接觸的老和尚記錄,就特麽有鬼了!


    “李素其人貪而無度,氣量小兒惜財,正德七年,購十歲女童,十四年破其處子之身而奉還,索要供奉之香火錢三十五兩!”


    “王修,字添竹,刑部主事,南直隸鬆江府風涇鄉人,正德九年.......”


    “劉養節,字書文,吏部考功屬文選司清吏......”


    “壽寧侯張鶴齡......”


    “建昌伯張延齡......”


    “建安縣子......”


    陸斌忽然停下,然後用極為輕蔑,極為平淡的語氣問道“敢問蔣公,還要念嗎?”


    蔣冕站起身子,朝著四周如喪考妣的官員看了一眼,又朝著雙眼無聲,癱坐在椅子上的黃偉忠看了一眼,冷冷言道“不必了。”


    “既如此,請諸官接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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