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並不為這種場麵所動,他趨近於冷靜的,就這麽看著他曾經至親至愛之師被一眾群情激憤的人給拖拽而去,無動於衷。


    眼眸中流傳出的森森寒意,似乎一股子憤怒還在他胸膛之間湧動。


    誰人能知,原本悲憫,不忍,甚至期盼師長能讓謀劃落空的他,在方才,在此刻,會將計劃進行的那般徹底,那般決絕。


    他認為時機不夠合適,他認為方正巒還沒到達最興奮,最癡迷的時刻,於是寧肯忍受一時之氣,也叫他等一等!


    那一句等一等,說真的,陸斌覺得自己在某一瞬間,看見一個深邃,古井無波,冷酷無情的明世宗身影。


    “兄長......”


    陸斌輕聲呼喚,讓朱厚熜回首,直到這個時候,他眼底裏無情如死水的心弦才算有所波動。


    “沒事!我沒事。”朱厚熜覺得這話連自己也騙不過去,又見是自己兄弟,總歸還是放下心防,歎氣道“隻是,看不清楚一個人的感覺,實在是太過糟糕,方正巒,這可是教導了我數年,一直以正人君子自居,被我認識的所有士子稱讚之人,你瞧瞧,他有值得被稱讚的地方嗎?”


    “兄長,從來不會有人能夠真正把一個人完全看穿,每個人都有不想令人知道的一麵,表現出來的一麵,與他的另一麵有所差異,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好比周老頭兒,那家夥一開始給我的映像就是個貪財好風雅的老童生,我完全不帶甩他,可現在呢,他老人家拿戒尺攆我,我都隻敢站著,不敢跑。”


    朱厚熜臉色鬆動了些許,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這倒是。”


    “所以說,見到一麵正派,並不能代表背後一麵正派,見到的一麵不好,不代表內心的一麵不好,這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我爹曾教導我,一個看起來越正派,越完美的人,我就越應當小心謹慎,天下間不可能有表裏如一的完人。”


    “哦?表裏如一,抱德行而守誠信,這不是每個人都應當追求的事情嗎?”


    “是啊,隻存在於追求之中,古往今來,能夠做到這種程度的,你能找幾人?都不用你來說,我自己數一數,孔丘,孟軻,荀卿,諸葛亮,於謙於少保勉強應該能算,然後到目前為止好像就沒了吧?也許我有遺漏的,但是雙手差不多能數的清楚吧。”


    “太祖。”


    “快別扯太祖了,太祖可是典型的兩麵派,賜免死金牌的是他,持免死金牌死得快的也是他老人家吧。”


    朱厚熜下意識摸了摸鼻子,這個他真沒法子反駁,因為太祖雖然牛逼,但缺德事做的也不少。


    “唐太宗?”


    “您是說,殺兄囚禁其父,喜歡叫別國可汗到自己皇宮跳舞助興的天可汗?”


    “蕭何?”


    “月下追韓信的是他,殺韓信的也是他喲!而且這事還是聯合呂後一塊幹的,雖然人家是千古稱頌的賢相,道德標杆,可我總覺得他不能被稱之為完人。”


    “被諸葛亮自比的管仲,如何?”


    “管仲隻是能力強,又不是人品好,你前段時間讀論語時不也讀到了嗎,他是公子糾的謀士,公子糾被公子白殺死,他轉臉就輔佐公子白去了,就連孔子本人,也隻誇讚人家輔佐公子白成為赫赫有名的齊桓公,乃是了不得的功績,而不稱讚他的私德,你說管仲是多麵性的?還是表裏如一的?”


    “對了!朱子!朱聖人!”


    “誰,朱熹?”


    “你這不尊聖人的混蛋,算了,也習慣了,對,自孔孟以來唯一成聖之人,我說的就是他,他可以算作完人了吧!”


    “我的天,他能被算作聖人,完全是這幫該死的讀書人為了功名生捧起來的好不好!你這話去問一問王陽明先生,我懷疑陽明先生私底下能噴死朱熹!”


    “混小子!有你這麽編排年長者的嗎?”啪!一聲清響,陸斌後腦勺就被扇了一記,也不知何時陽明先生竟然繞回來,徑直上了閣樓,而在扇完這口無遮攔的小子隻會緊接著,王先生居然非常誠懇,非常肅穆的朝著兩人答道“是的,我在心裏,曾經不甚尊敬的誹謗詆毀過朱子。”


    朱厚熜直接愣住了,沒曾想王先生居然也是個表裏不一之人!


    不及朱厚熜反應,陸斌立刻憤怒的咆哮起來“那您揍我作什麽?”


    “嗯?有意見?”王先生眼睛裏閃爍著危險的光芒。


    陸斌瞬間就老實了,這時候他才想起來,王老師不僅會講道理,還略通物理。


    “沒,沒有。”


    “你們是否在談那方正巒的事情?”王陽明轉過頭來問詢道。


    眼見得這王先生一麵問自己,一麵穩穩當當十分自然的坐在軟墊之上,朱厚熜終於拾起尊敬長輩,恭賢有禮的態度,答道“好叫先生曉得......”


    “放自然些,你身份都公開透明了,按理來說,我倒是該向你使敬稱才對,可你瞧見我用了嗎?”


    朱厚熜又是一愣,隨即依循其言,不再正襟危坐,說話也鬆了幾分文呆模樣“王先生,我確實還在糾結這件事情,方正巒,方先生......”


    王陽明再度打斷道“殿下,你知不知道你此刻麵容中冷峻寒意還沒有完全消退下去,你提到方先生時咬著牙的模樣,真叫人骨子裏發寒啊。”


    聰慧的少年郎隻呆住片刻,隨即立刻怒而吼道“我知王先生你的意思!我知聖賢書中教授平心靜氣,以仁德為念,以尊師重道為先的道理,問題是,現在,教授我讀書學理,讓我知曉尊師重道的那個人,毫不猶豫就拐入了違背心中道義的路去,這豈能叫我忍耐?”


    “他本來也就不必要忍耐啊?方正巒既然是錯的,兄長你又何必用別人的錯誤來讓自己糾結呢?這是沒必要的事情嘛!”陸斌忍不住道。


    “小輩盡胡言亂語!雖然作先生的方正巒摒棄正道,違背道德,可老師的行為,與道理本身的正確性又有什麽關聯呢?尊師重道,仁德為攆,這樣的道理並沒有錯誤的地方,而道理在心中,由心而顯,由顯而行,你不違背正道,做了正確的事情,那麽關於這件事情,你就可以安心了。”


    “唉!王先生你這話,我就不認同了,怎麽可以什麽事情都求自己安心呢?照您的說法,每個人都擁有良心,都曉得道理,可方正巒的行為可以看出,他分明做的是壞事,卻為何也能夠心安,也能夠麵不改色的去做呢?顯然這樣的道理是說不通的。”


    “先生,您不知道,我先生方正巒,我曾認為他是天底下最高尚,最正直的人,儒學中的道理也是由他一一教授,我從不曾質疑,可現今我卻非常困惑,因為就是這樣一個人,居然步入我何小斌所設置的陷阱時,連一絲絲懷疑都沒有,隻貪圖其中名利二字,一腳便踏進去了,踏進去的速度之快,簡直讓人吃驚!”


    王陽明歎氣一聲,又道“貪圖名利這件事情本身,他也是符合道理的啊,你先生最大的過錯在於,他明明不具有獲得如此大名氣的實力,卻妄圖用走捷徑,以截取他人之作的方式,讓自己得到原本並不屬於自己的名氣,可腹中空空的人,即便得到巨大的名氣,早晚也是要被這巨大的名氣所毀,因此他才會迅速的,如同江水之中的浮沫一樣,轉瞬即逝。”


    朱厚熜立刻質疑起來“不對吧,先生,聖人曾言,存天理,滅人欲。像貪圖名利這樣的事情,豈是讀書人應當為之的事情?”


    “兄長,人的欲望怎麽可能輩消除掉呢?人總是有追求才有動力的,比如儒家至聖先師孔丘,他在哪個戰爭四起的年代中,是不是追求著,讓天下安定,恢複周禮才廣收門徒,以君子六藝以及自己的言行,來影響他的學生呢?”


    “陸斌,你也認為,貪圖名利這件事,是可以被讀書人,乃至被天下人所追求向往?”


    “貪百姓之生,圖小民之福,求賢德之名,為蒼生取利,兄長,這樣的貪圖名利,你說是好還是不好呢?”


    朱厚熜眼底瞬間閃過疑惑與驚喜兩種神色——原來還可以這樣去解讀人的欲望。


    而王陽明先生則一拍桌案,擊節叫好道“說的好!如果人人對欲望的追求,像是這樣,走正途,行大道,循良知而動,憑良心而為,則聖人就又能夠誕生了!”


    這下子朱厚熜更感到詫異,王陽明的學問與品德,已經是當世罕見,誰曾想他居然給出如此高的評價急忙追問“先生!您居然也讚同陸斌的看法,認為他說的沒錯嗎?”


    王陽明想了想,然後才道“存天理,滅人欲乃是前宋二程提出,而後被朱熹朱子認為乃是儒學之精要所在,由此又與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豁然貫通,終知天理的說法並列,並且後世學子認其為到達聖人境界的不二法門。”


    “是的,方先生,方正巒曾講過這個道理,說各家學派的主流,都是這個,乃是百年不更之主流。”


    “但,老夫十八歲時曾因對格物致知這個道理深信不疑的緣故,站在竹子下,對著竹子三天三夜,企圖通過格竹,來參透某種道理,那時我的想法是,哪怕不能像朱聖人一樣今日能格一物,明日又能格一物,哪怕我三四天,五六天,甚至花費更長時間,隻要把這個竹子的道理給格出來,總歸離聖人的距離更近一步!”


    “您,成功了?”


    “不,直到病倒,我也不能從竹子上格出任何東西來,於是我便思考,為什麽竹子上得不到任何道理,朱聖人錯了嗎?後來我遵循心中道義,上書抨擊劉瑾擅權,曆經一波三折,才抵達龍場,內心又思考到這個問題時,我才想明白一件事情,一件其實簡單的再不能簡單的道理。”


    “什麽道理?”


    “那就是竹子本身不含任何道理這件事情,竹子就是竹子,竹子也不會讀聖人學問,竹子也不會開口講話,而古來人人都能夠從竹子上看到了不屈不撓,寧折不彎,寧折不彎的君子模樣,卻不知道,這種模樣其實早存乎於心,如果直麵內心,遵循著內心那個君子的模樣去做,別的我不敢保證,至少竹君子是不如人君子的。”


    “可格物,又與存天理滅人欲有什麽關係呢?”


    “哎呀,兄長,先生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朱熹連格外物而至知的話都沒說對,天理與人欲之間的關係又怎麽可能是對的呢?我原來一直都與你再說,你都不仔細聽,人欲,不僅隻是欲望二字這麽簡單而已,它可以包含追求,包含儒家修身治家齊國平天下的理想,甚至包含範文正先生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理念,你都沒追求,沒欲望了,你特娘還憂個屁,樂個屁啊!”


    “粗俗小子,不敬聖人!”王陽明十分憤怒的伸腿照著陸斌屁股就來了一下,但繼而又向著朱厚熜道“雖然這混小子說的粗俗,但道理就是這樣一個道理,欲望這種東西,也可以是追求,也可以是理想,更可以是理念,甚至我認為欲望是上天賜予人的天理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人欲,滅不掉的。”


    “人欲,滅不掉?”朱厚熜有些似懂非懂,又有些喃喃的重複著這句話。


    “哎喲!我的親哥,我想過你傻,但沒想過你這麽傻!這點兒東西還想不明白嗎?人總有權利去追求更美好的生活吧!總不能吃飽了飯就等死吧!”


    “哈!對!就是這個道理,趙家村男人都還想著蓋新房呢!就是這個道理!”朱厚熜忽然大聲笑了一下, 整個人都一下子豁然貫通了似的,轉而又火冒三丈起來“小王八羔子,你罵誰傻呢!”


    因為朱厚熜的思緒貫通,激烈爭論的氣氛為之一鬆,三人甚至有些悠閑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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