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頭兒在這件事情上倒是十分幹脆,根本不多做停留,似是怕遭人嫌一般,一溜煙便先走了,留下陸斌去招呼他們家的客人。


    畢竟他是童生,六七十了,連吊尾秀才都不是。


    雖然他自認為是因為自己立誌於當一名蒙師,無心舉業的緣故。


    但,童生在秀才舉人堆裏,甚至還可能有些許官員時隱時現的場地裏,還是一件非常不要臉的事情。


    當然,周老頭兒這是是沒看見朱厚熜擱那兒悄悄伸頭張望,否則他肯定又要不要麵皮的留下來,畢竟一眾沒前途沒名望的讀書人都挺想要巴結王府,求一份閑散職務。


    陸斌去尋那朱厚熜,尋那莫戈的諸事暫且不提。


    得了地址的周老頭兒剛走到巷子中,隨即莫名發覺身邊多了個麵相老實,幹枯瘦弱,卻顯得十分有精神頭的漢子。


    也不是旁人,正是趙老八。


    人家趙老八也沒想到,家裏這陸小公子辦事速度這般迅速,扯過神的功夫,先生就找好了。


    他都有些懵圈,記得以前村裏請的老先生,也是童生,怎麽就三請五躬,跟請老君像似的?


    “先生,先生,俺叫趙鐵柱,這裏人都叫俺趙老八,是我兒子要學字,額,額,在這邊,娃兒們住的地方在對麵。”趙老八也不耽擱,自己家娃兒總歸是最重要的,直接上前做一個引路人。


    周老頭兒根本不想搭理這漢子,畢竟流民這玩意,往往象征不安定因素,絕大多數時候都與土匪山賊之類的東西掛鉤,而某些時候則更坑爹的去舉旗造反……因此敬而遠之總歸沒錯。


    開門一瞧,周老頭兒立刻眉頭就鎖了起來,腳步就和生了根似的,這讓趙老八連朝裏麵望了兩次也不解其意。


    “怎麽有女子在?莫不是他人內宅?君子豈可隨意入內宅?見他人女眷?”


    趙老八撓了撓頭,有些沒大弄明白,因為眼前這一幕在他看來非常正常,小孩兒被同吃住弟兄們老婆們照顧,有什麽不對?


    不得不說,這便體現出陸斌抖機靈的一麵了,丫生怕這種情況發生,早讓趙老八大兒子趙常安攆過來,念過書的人總歸口舌是要靈活一些,這個當口正好解釋。


    “周先生有所不知,這院子裏隻居住女子與年紀不足十四歲的稚童,外人當然不得隨意進入內裏,但唯獨今日先生是例外,公子說了,稱呼一聲先生,便要尊敬之情發乎於心,內中必須看重。”


    周老頭兒心中點了點頭,暗自認可了這個說法,並為之感到高興,因為這是一個求學該有的態度,哪怕隻是幾個字,可求學就是求學。


    至於表麵上,當然還要維持出一副威嚴的模樣道“下回請與你家公子分說明白,婦人還是請回去屋中為好。”


    “是是是,先生的話語我定會說與公子聽。”


    此時這位周先生才算是有了心思看一看內中孩童以及陳設。


    小童子有五六名,年歲皆是不過八歲,可歎的是,幾人分明是才飽腹不過數日,莫說是一臉菜色,就連人顏色,也就是臉上稍微掛了一些罷了,小胳膊細的,若是家裏孫兒是這般模樣,恐怕自己多半是要問責於家中兒女。


    至於兒媳婦,抱歉,家裏有錢有糧東西管夠的情況下,你把孩子養成這樣,你還有臉在家待?


    說來,陸斌這孩子倒是一副好心腸,也懂得照料人,竟然真舍得給出米糧將養一些可稱無用的小兒。


    要知道,家裏有禮部給事中的周家,真正被讚譽為積善之家的周家,也舍不得這麽做。


    頂多與安陸其他家族不同,不摻和放糧救濟,左手倒右手,賺個好名聲的事情罷了。


    周老頭兒眼睛再一掃視,斷去腳的女人,一條手臂吊著根布繩子的孩子,以及執著又堅定的在地上寫著一團亂麻的小手。


    不必說的,他已經知曉誰是那個,竭盡全力也想寫出自己名字的孩子。


    本著做一件事情,盡一份心的想法。


    他並沒有直接走過去表明身份,然後開始教學。


    周老頭沒急著上前,而是兀自站在原地,仔細凝視著那隻小手的動作。


    他當然不是看勞什子著筆的姿勢,一隻隻會模仿形態,隻會胡亂畫出線條的小手,是根本看不出來一星半點跟筆法有關的事物。


    他隻是在觀察,這隻小手的主人,到底有多麽想要將字寫出來,對於他來說寫自己的名字這件事情究竟有多重要。


    但凡,那隻小手顯露出一絲一毫的倦怠,他都會毫不猶豫的決定,等會教學的時候,用最敷衍的方式,最快的速度,將這件事情解決。


    甚至法子都準備好了,直接問他叫什麽名字,寫在紙上告訴他,便算了結。


    都不費他老人家什麽功夫。


    不過,很可惜,那小手的主人,趙常平對寫出自己名字這件事,不僅僅是認真,而且是拚命的。


    因為他現在覺得自己的手很累,更累的是不斷泛起困乏的精神。


    這根用於寫字的棍子,在剛才一小段時間裏已經抽打過身軀兩回,都是趁著王嬸沒注意的空檔,抽冷子給自己來上一下。


    這法子很有效果,每每都能夠讓僅僅比棍子稍微粗一些的手臂生出一些力氣,可惜的是,這個間隔正在越來越短。


    而最為可氣的是,他自己兄長明確教導過的一個趙字,到了現在寫的還是一團漿糊,與記憶中兄長寫出的那端方四正的東西一點兒相似之處都沒有。


    趙常平此刻實在是沒有功夫再去瞟一眼,四周有沒有人,王嬸嬸是不是在關注著這裏,他覺得自己視線有些模糊,習慣性又想要一棍子抽在尚且沒感受過疼痛的一條腿上。


    可惜的是,一隻蒼老而又粗糙的手輕輕握住了趙常平那隻已經沒什麽力氣,且發軟的小手上。


    “字可不能這麽寫,來告訴我你要寫的第一個字。”


    “趙。”因為眼前這位先生實在與以前自家村裏的先生相似,因此趙常平下意識便答了。


    周老頭兒的手穩穩抓住趙常平的小手,使了足力輕聲開口道“眼睛別望著我,看著我怎麽寫的,體悟我寫字的力道,捉筆的姿勢,來,走著~”


    周老頭兒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這麽上心的去教導一個根本不認識的孩童,他連給自己本家的稚子開蒙都沒有這麽用心過。


    也許......是因為這小童兒讓自己想到自己家那十分懂事,十分乖巧的孫兒?


    一筆一劃的動作,周老頭兒都用足了心思,沒有要求字形,他覺得有必要讓這個專注的過分的孩子先認識他想要寫出來的字再說。


    “趙,這個字念趙,我再寫一遍,你用心看,一橫,兩橫,一豎......”


    周老頭兒覺得手腕有些發酸,心裏齜牙咧嘴起來,這孩兒真是好不曉事,怎麽可以用這麽粗,這麽重的棍子充當筆呢?用個細枝不就行了?叫他老人家手腕子發酸!


    當然最不懂事的還得是陸斌那臭小子,也不備紙筆,他老人家教個字,總不能自帶紙筆吧?


    三個字很快就寫出來了,三個端正的字。


    這在絕大多數文人看來,它們一點兒也不美觀,既沒有字形,也沒有筆鋒。


    但周老頭兒能夠看的出來,這三個字對於眼前的孩童來說,它們已經足夠美,也足夠好。


    這趙常平,正在用最崇敬的目光看著自己,然後小心翼翼的觀看在浮土之上呈現的字形,一邊手在空中虛劃著,一邊在字的周圍一點點圍出一道圈,似土堤矮牆一樣做出防護。


    不必懷疑,如若不是害怕稍有動作,便讓浮土上的三個字散了形走了樣,這小子肯定已經去找鏟子給鏟入房中,細細觀摩,慢慢揣測。


    周老頭兒非常滿意這種態度,家族中子弟若是有這般狀態,自己便是上趕著也要去教一教,說不得未來就是中舉有望。


    因為心中有了欣賞的情緒,便有了聊一聊的想法,周老頭兒自認為自己也擅長與稚童聊天,反倒是家裏有那十七八歲了開了學勞什子蒙學的,真恨不得一腳踹滾出去才好。


    “稍微歇息一會兒,不能連著練,你年紀稚嫩,身體還沒有長成,而這棍子太過粗重,容易傷著手腕。”


    趙常平不做聲,隻是點了點頭,眼睛一點也不離開自己的名字。


    周老頭兒搖了搖頭,在他教過的這麽多孩童之中,類似這種的也有,且都有一個共同特點,近期家裏出了什麽事情。


    “能不能告訴老夫,為什麽非要寫自己的名字?”


    趙常平還是不做聲,膽怯,怕生,可又有一絲堅定的意味在其中“我要寫一封信。”


    “什麽信?”


    “家書,給,給我娘親的。”


    “你母親認字?”周老頭兒臉上浮現出一絲疑惑,這小子一看就知道以前乃是農家子,村裏頂了天也就可能有一個教書先生教認字而已。


    可趙常平又不做聲了,嘴巴抿緊。


    周老頭兒有些苦惱起來,因為這般的孩童,他也覺得難纏,總有種難以溝通的感覺。


    好在,他眼睛尖,看到孟智熊這會兒悄悄站在門外,輕輕將一疊紙,一塊硯,一塊一眼能看出來粗劣的墨,一隻筆放進來,隨後有輕探步伐走了出去,與趙常平他爹一塊伸出腦袋,時不時往內裏觀瞧。


    這下子,他有了主意,大步踏過去,拿過文房四寶,叫另外幾名力壯些的孩童搬動一塊桌板,一個小凳子過來,朝著趙常平招了招手,讓其坐下。


    “來,坐下,你既然要寫信,便要一個字一個字的去學,去練,諾這裏是你家公子送來的文房四寶,你來捉住筆,我來捉你的手,你注意寫來。”


    趙常平愣住了,慌忙件也不知道該怎麽做,手舞足蹈起來的同時,口中有些語無倫次“先生怎能,使不得,兄長說過,尊敬師長,怎麽能叫先生這般,我不值當......”


    “好了,坐下便是,你要寫那些字,你照著念,也照著學。”


    趙常平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坐定,而後慢慢開口“娘.....”


    《吾母親啟,兒趙常平拜上》


    母親,父兄身體康健,兒趙常平安好,不必擔憂。


    雖遭逢山賊之禍,流落幾月有餘,可終歸是有善良人家收留,父親每日以工換糧,每日皆能飽腹,更借出房屋院落以遮風避雨,不至於流也。


    逃難之時有離散數日,全賴父兄全力尋找,終團聚矣,但未知堂兄何處,隻能不斷尋找,期上蒼垂憐一二,償我父之願。


    父兄勞苦,吾常恨年幼齒弱,全無手足長力,不能稍解父親之勞,實乃一累贅爾,常願自己能早日長成,哪怕僅僅能稍微分擔半點苦累,也覺無憾。


    母親,兒常平想念您,父兄雖常與我說,您乃是去了遠方,曆久方歸,但吾雖幼,卻非懵懂之人,早已知曉,今生無期矣。


    望母親九泉之下,能得上蒼照料,切莫以兒,以父兄為念。


    兒趙常平


    《給我娘的信》


    娘,我想你了。


    我很久沒有看見你,我真的想你了。


    我現在健健康康的,爹現在也健健康康的,哥哥也健健康康的,都很好。


    每天都能夠吃飽飯,還有屋子住。


    就是每一天做工,爹和哥哥都很辛苦,又要賣笑,又要做重事,而我怎麽都幫不上忙,為此我哭了好幾回,覺得自己怎麽還不能長大。


    我想你了。


    我們現在一家人都在一起,每天都能夠見著,就是堂哥沒找回來,爹說今生說什麽也得把他找回來。


    可他沒說找你。


    爹雖然天天和我說,娘你是到別的好人家去了,一時不得回而已,可我看見我哥天天晚上哭得枕頭都是濕的,我就知道,我可能是見不到你了。


    娘,孩兒真想吃你做的飯包,想讓你知道我現在和哥哥一樣努力,和哥哥一樣能寫字了。


    所以,娘,你不要擔心我們。


    我們會把日子過好的,我會學著照顧自己,照顧爹,照顧我哥。


    記得娘以前一看我哥寫字就開心,所以我才寫的這封信了。


    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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