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熜做了什麽?他用一種錯誤的方式使自己的侍衛,無意間殺害了一個老人,使自己還害死了一位母親。


    他實在是沒有辦法想像一名孩童失去了母親之後內心的感受,但僅用腳趾頭也能夠想到這是一個絕對無法被接受的事情。


    朱厚熜無法麵對那個孩子的目光,總覺得裏麵藏著的是恨,是憤怒,是傷心欲絕,是哀莫大於心死,眼前這個孩子就算立刻拿出刀來要捅死自己,或是要撲上來咬死自己他都覺得情有可原。


    事實上他並不知道這個孩子此刻心中最大的怨恨是對他自己而發,要知道這城門口處已經在發放粥水,他們母子二人的活路就在眼前,是他哭嚎讓母親焦急之下,求來他手上這半片油煎餅,這才令母親被人踐踏而死。


    自己為什麽要哭嚎呢?難道餓了這麽長時間還忍受不得這幾個時辰的功夫嗎?


    朱厚熜隻看到了他的恨意,但如果給他把刀,也許捅死自己的可能要更大些。


    感受著那目光中淩厲如刀子般,似乎要斬入脖頸中的憤恨,朱厚熜內心間浮現出了兩個想法。


    也許,我該打道回府?


    也許,我該叫護衛殺死這個恨我的人?


    逃避,或者狠心下手 ,這如果放在嘉靖皇帝身上,他一定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後者吧。


    可是他現在隻是朱厚熜,雖然早慧,但無法做到漠視人命的程度。


    他下意識便選擇了第一個想法,後退兩步轉身便要逃跑。


    但還沒有邁開步伐,便被另外一隻堅定的小手抓住了袖子


    “兄長,你想要到哪裏去?”


    朱厚熜扭頭看向抓著自己那隻手的主人,然後他就看到了因恐懼而麵色蒼白陸斌。


    看到他小臉上表露出的驚惶與自己差不多,雙腿打顫的同時也在瑟縮著,大有一種若是自己跑了,他便會毫不猶豫跟上的感覺。


    看著陸斌這副模樣,朱厚熜穩定了自己的心神,但他仍然垂著頭,有一些羞愧的說道


    “我,我想要回王府。”


    “兄長,可以回頭看看嗎?”


    朱厚熜聞言回頭望了過去,原來在他背過身之後,那孩子眼中便是連恨也沒有了,整個人似乎成為了一具行屍走肉,隻是無力的在母親背上輕輕搖晃著,寄希望於母親還能活過來。


    即便是那母親脊柱被踩折了,胸膛也凹陷下去一塊,呼吸更是斷絕了很長時間,想來就是有神仙也無法救命了。


    四周沒有搶到任何食物的流民匯聚過來,眼睛緊緊盯著那半塊沾滿了灰塵,被攥在孩子手裏的蔥油餅,那餅子所剩不多,被男孩咬去了一大口,但是如果能夠得手,勉強還能讓幾個人肚裏多些油水。


    前麵放粥可還要等最年輕,最有力氣的那幫人打完,才能輪得上他們這些次一些者,那麽,憑什麽一個最弱者能比他們先吃東西呢?


    他是婦孺?什麽婦孺?在這裏隻有可以吃東西的,和沒必要吃東西的,哪裏來的什麽婦孺?


    四周流民眼神瞪的通紅,他們中有人猶豫了一下,絕大多數人連一下都沒有猶豫,快走幾步朝著目標靠近過來。


    他們靠近過去之後會做什麽?不用想也能夠知道,會爭搶,會互相扭打,會瘋狂攻擊,那孩子能夠承受嗎?不能!


    朱厚熜突然想起來一些話語,那些話語常常被老師拿來教導自己,也常常被讀書人念在嘴中,更是讓自己平日裏覺得非常有道理,覺得應當被踐行: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


    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


    “孟智熊,去把那幼童帶過來,快!”


    那孟智熊聽了命令也不含糊,騰一下站起身子,壯碩身軀躥出去速度極快,一下子把那無助孩子撈在手中,虎目含煞四下一望,對他殺死老者雖然令他愧疚萬分,但是殺死這些個且明顯是為了搶奪而來的健全年輕者可毫無負擔。


    十餘名分散站開的護衛反應也頗為及時,迅速有數人抽刀拔劍以對。


    那些流民一見這情形,頓時老實下來,雖然不知道眼前這兩舊衣服小孩是哪家公子哥假扮,但刀劍還是認得的,前麵正在施粥,本就有活路,何必找死呢?


    隻有那些不多的婦孺們,絲毫不掩飾他們渴望神情。


    朱厚熜並沒有管其他人,而是徑直朝著那個孩子走了過去,這時候他才發現這個孩子是個男兒。


    他看著這個男孩又投遞過來,看上去充滿仇恨的目光,卻坦然說道


    “抱歉,這是我的過錯。”


    “我要殺死你,殺死你,殺死你……”


    “你殺死我的理由十分正確,我是害死你母親的元凶,你可以殺死我,但是現在請讓我安葬你的母親。”


    “我娘她,我娘她……”他想說自己娘親還活著,但他說不出口,隻能嚎哭起來“娘啊……我該死啊……該死啊……”


    朱厚熜聞言毫不猶豫一巴掌抽在了對方的臉上“你母親為什麽而死?不是為了讓你活下去而死嗎?你怎麽可以說出這樣的話語,這豈不是辜負你母親的心意嗎?”


    這男孩聞言流淚不語,他也無法拒絕朱厚熜的請求,因為如果朱厚熜不幫他安葬,那麽自己母親就會和那些撐不住的其他人一樣,被丟入亂葬崗。


    “孟哥,叫上幾名其他的侍衛,抬著這位母親,以及那個老者,找塊山清水秀之處安葬吧,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做,你們來辦吧。”朱厚熜回頭朝著孟智熊道。


    “殿下,那這孩子呢?”


    “讓他也去,那邊官吏來了,你和他們解釋一二。”朱厚熜又看向一直緊緊拽著自己袖子的陸斌“斌弟,謝謝你抓住了我,我剛才差點做了一件無法挽回的事情。”


    “沒事兒,哥,剛才我也想跑來著。”陸斌還慘白著一張臉,他剛才甚至還吐過了,原因無他,這是他前世今生第一次見殺人的場景,他以為這種在古代稀鬆平常的場景他能夠承受,但沒想到那一瞬間給他的衝擊,叫他真想轉頭就跑。


    如果不是他想試試看能否改變朱厚熜的話,如果不是他太過厭惡這個流民遍地的時代的話,如果不是他覺得應該拯救一些什麽的話,他一定已經躲回家中。


    即便這樣做,以後會成為曆史上的那個陸炳,可至少永遠也不會再麵對這樣的場景,不是嗎?


    陸斌都已經打定了主意,如果朱厚熜執意要跑,自己一定也會跟著逃走,自己隻不過是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小人物而已,何必強撐呢?


    很可惜,他站了出來。


    幾名護衛動作十分麻利,被孟智熊招呼過來之後,其中一人與那個嚴肅著一張臉走來的小吏談了一會兒,隨即那小吏轉瞬間便露出笑臉,朝著朱厚熜這邊連連作揖,似是在誇讚著什麽。


    然後他屁顛屁顛帶著其他人回去,不久之後便有人送了草席與工具來。


    至於為何不仔細盤查?小吏除非是瘋了,才會為幾個已經死了或者是快要死了的流民招惹王世子,就算真是他們王府弄死的,又怎樣呢?誰會關心一群流民的死活?


    本來一天也就要死個二三人,現在多死兩個,豈不是減少官老爺們施粥的工作量?你賣點乖巧,有機會便弄些賞賜,這不比啥都強?


    得了工具與草席之後,孟智熊也不叫自己兄弟們幫忙,自己背起那老者屍體,一步步前行。


    這是他的過錯,即便起因是護衛主家安全,但殺死老者這件事情還是令他感到十分難受,按照輩分來說他與陸斌乃是同輩,他也有爺爺奶奶健在,陸斌還見過,是十分和藹可親的長者。


    因此他怎麽會忍心傷害長者呢?孟智熊的步伐沉重,他就像是穿著釘鞋走路的苦行僧,隻覺得自己有天大罪孽,這輩子也無法償還幹淨。


    即便陸斌提醒這位兄長,那老者死亡時並不算痛苦,也許是終於咬了一口美食,他甚至是掛著一絲釋然,一絲微笑死去的,都沒有讓這位兄長的內心好受一些。


    一行人避開人群來到一片貼近道路,可見城牆,依山傍水之所在,乃是朱厚熜為其尋找的葬身之所,隨即幾名護衛便紛紛做起自己的活來。


    朱厚熜與那名男孩也參與其中,一邊刨著一邊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莫戈,九歲,未加冠,我一定要殺死你。”莫戈這時候的淚水已經不再流淌,但是此刻卻沉默寡言起來。


    他用一種森寒的目光看著朱厚熜,這讓四周護衛都警惕起來,因為府衙牢房中有的死囚,就會露出這種攝人目光,那都是些連自己命都不要的瘋子。


    “我叫朱厚熜,是興王府世子,你想要殺死我並不容易,我護衛很多,一個個都很有本事,而且我現在也並沒有被你殺死的打算。”朱厚熜極為認真的對莫戈說道。


    “哼!”莫戈冷哼一聲,他仿佛在一瞬間成長為冷酷之人,森寒目光緊緊盯在朱厚熜身上。


    “很多人告訴我,真正美好的國家應當是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可這種景象我沒有見到我身邊的人去追求,而似你們這樣的人又追求不了,這讓我很困惑。”


    朱厚熜看著莫戈母親之墳逐漸完成,恭恭敬敬朝著這位母親行了一禮“我想知道這是為什麽,而如果有可能的話,我還想追求一下那樣的國家,所以請你的兒子至少在我完成這些事情之前不要殺死我。”


    莫戈森冷的目光緊緊盯著朱厚熜,這孩子看了朱厚熜的臉很久很久,看了自己母親墳一眼,也不知他在想一些什麽,幾名護衛緊緊盯著他,手按在刀劍之上。


    “我會讓王府中最好的老師教導你武藝,你以後就跟隨在我的身邊,如果我明明看到這些事情而不去了解,如果了解了這些之後不想著改變,如果以後我偏離了正確的道理,你都可以立刻殺了我。”


    “好!”莫戈隻吐出一個字,然後在墳前跪下,哐!哐!哐!重重磕了三個響頭,在磕頭瞬間留下眼淚,抬頭之後迅速一抹眼淚擦幹,臉上變成了一片冰寒之色,似乎在這一瞬間便接受了現實,隻是嘴唇顫抖數下道“我......餓了。”


    這時候天色已經逐漸變得暗淡下來,朱厚熜一行人便準備在外露營過上一夜。


    孟智熊在親手埋葬那老者之後,決定讓護衛之中一人前往王府報信,這帶去的消息可不是什麽報平安,而是讓王府加派人手,如果可以最好能夠與府衙溝通,讓自己這一行人能夠回去。


    自己這一行人太少了,而且最近他可是被家中長輩耳提麵命過,北邊梁鬆山上可能來了一夥兒山賊,莫要在外麵過夜。


    賊寇殺人可不長眼的!


    但是孟智熊的想法注定沒法實現,因為府衙也知道情況,也害怕有賊人生亂,憑流民而衝入城中,他們提前便關了門,那派出去報信的護衛都沒給進去,就送入一封信,人是自己回來的。


    沒奈何,隻能是躲閃著小心,避開流民在遠處點燃篝火,拿了護衛們身上攜帶的口糧來,稍微靠火邊熱了熱,囫圇將就著對付了一餐。


    莫戈吃的津津有味,看他那樣子,那幹糧裏麵摻著的鹹味肉丁簡直就是絕世美味,他甚至要用舌頭將其挑出來,在嘴裏抿上半天,才舍得咽下去。


    陸斌一看這模樣,咽了口口水,極為疑惑的看了一眼手中黑不溜秋的幹糧餅子,這玩意有那麽好吃?


    一咬牙一閉眼,陸斌康昌就是一口咬下去,嗯!一股子放嗖了的抹布味!


    “好吃嗎?”朱厚熜看著陸斌閉眼的模樣,鬼使神差問了一句。


    陸斌聞言展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好吃!”


    ......打了陸斌一頓的朱厚熜是餓著睡覺的,消耗了體力之後腹中空空,他用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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