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灑滿燕園,地上的白霜頑固不化,越是臨近年關,天氣愈發寒冷。


    不過即使未名湖上已經冰結成路,依舊無法阻止快要放寒假、課程基本停下來的燕園學子們,三五成群跑到戶外,在燕園正南門進來的主幹道兩側,排成兩條一眼望不到頭的長龍。


    “李學長!”


    “學長學長,看這裏看這裏!”


    “啊!學長在對我笑。”


    “好想要張合影啊,我相機都借來了,老師你就通融一下嘛。”


    …


    倘若不是燕園連老師都出動,加上學生會維持秩序,這條馬路早就水泄不通。


    李建昆行走在道路中間,不時向二麵喚他的學弟學妹們招手回應,投去笑容。


    富貴落後五米的樣子,戴頂狗皮帽,把腦門遮得嚴實,閉著眼睛往前走,他想真尷尬啊,實在遭不住這樣的場麵。


    這次李建昆不遮不掩地來到燕園,和上回簡直是天壤之別的待遇。


    猶記得上回剛走到南門口,就遇到一幫家夥冷嘲熱諷,李建昆回應一句後,差點沒幹起來,進入燕園之後,盡管也有迷弟迷妹搖旗呐喊,以示支持,不過至少還有一半人冷眼旁觀。


    後麵李建昆在燕園大禮堂說出那句驚世駭俗之言,他半拉半拎著李建昆,可謂落荒而逃。


    李建昆這家夥還是厲害的,隻要他認準的事,好像……富貴回憶著,沒有沒幹成的。


    如今不光他出門是這個陣仗,連春草出門買菜,都會被人“圍攻”,更別提李家其他人,聽說李小妹回學校後,他們班級早有預謀,弄了場演講賽,人人都要上場,還有係裏領導參加,演講賽的主題是“家庭和家人”,同學們慫恿李小妹講講她哥,李小妹說好吧。


    輪到她登台後,張口就來:“我的哥哥是一位人民公仆,從基層的保衛科科員做起,如今是我們老家縣城的副縣長……”


    那天晚上回來,李小妹講起這事,飯桌上大家夥兒齊齊笑噴。


    可真是個小機靈鬼。


    玉英嬸兒仍然不願出門,以前被人罵不痛快,原來被太多人討好也挺煩悶。


    事實證明,她兒子的話非但沒有大逆不道、危言聳聽,更像是警世良言,聽說讀書人有個詞叫“達者為師”,其實放在任何方麵都是一樣的道理,大家不明白蘇聯為什麽會政變,更不知道蘇聯局勢接下來可能會如何發展,偏偏此事關係極大,影響著世界格局、我們的社會格局,這年頭的人們耳濡目染之下,對這類事情比較關心,外加算起來,太平日子其實沒過多久,大家擔心啊,那麽自然迫不及待想從“內行人”嘴裏得知一些消息。


    大方麵他們無法改變。


    往小了說,各家各戶起碼好提前有個準備不是?


    有求於人,自然得討好巴結。


    說句不好聽的,李建昆現在打個噴嚏,腳下這片大地都得抖三抖。


    他今天這麽高調也是故意的,上次是想看看有多少人想打他,這次是想看看,出門還會不會被人打。


    很顯然,他的目的達到了,不敢說所有,如今絕大多數人都不敢不待見他和李家人,更不敢說風涼話、指指點點。


    否則瞅瞅這熱情陣仗,誰敢那樣做,不用李建昆怎麽樣,人們的唾沫星子首先就會把肇事者淹沒。


    慢悠悠來到燕園大禮堂,這裏擺出的陣仗絲毫不小。


    也不知道都是哪兒跑來的人,想來能得到今天大禮堂裏的一個席位,都不會是無名之輩,烏泱泱的人頭在大禮堂外麵的空場子上恭候著。


    李建昆還未走近,自覺還算有些份量的人,便率先踱步迎過去打招呼,噓寒問暖。


    李建昆滴水不漏地應付著,不過富貴如今對他算是蠻熟悉的,知道他心不在焉。


    果然花五分鍾應付一番後,李建昆便匆匆告退,率先進入大禮堂,來到禮堂正廳後麵,講座的時間是上午九點開始,還有一刻鍾的樣子。


    仍然是在上次那間屋子,李建昆見到扛把子。


    李建昆笑著說:“今天您老可以入場坐坐。”


    陳岱蓀搖頭道:“算了,一把老骨頭我就不摻和了,我過來是想到那天有句話忘記說。”


    那日在娘娘廟胡同的李宅,能說的事,李建昆已經告訴扛把子。


    李建昆側耳聆聽。


    陳岱蓀收斂笑容,鄭重道:“盡量不要製造消極情緒。”


    盡管李建昆早打好腹稿,也是這樣考慮的,但還是認真點頭,虛心受教。


    他很珍惜這種教誨,因為背後有顆真正為他好的心,想起扛把子隻剩下幾年光陰,李建昆驀然有些眼紅,心裏更有深深的無奈。


    如果有病痛,花再多錢,請最厲害的醫生,不值一提,問題是沒有。


    人生終究是無奈的,即使鬥得過命,也鬥不過光陰。


    上午九點,在潮水般久經不散的掌聲中,李建昆登上燕園大禮堂的舞台,再次站在那方紅漆演講台之後,並且留意到兩個臉色不太好的人,隻是不在第一排。


    今天到場的人中,比他們來頭更大,甚至足以拿捏他們的人,有不少。


    比如說作協的人。


    “恍如隔世啊。”


    李建昆掃視著台下,自嘲一笑道,“不久前,也是在這裏,我被人追著打,我雖然沒被打到,但是我的保鏢沒少挨拳腳,那天回去衣服上全是鞋印子,也幸虧他身板結實,換作旁人非得打個半殘。”


    “打完人不算,後麵又跑到我家堵門,害得我家人擔驚受怕,小半月沒休息好,還鬧出病痛。”


    “我隻是讓領頭的人道個歉,過份嗎?”


    “可是報紙上的那兩份道歉信,相信不少人應該看過,那樣的道歉,我不能接受,所以今天主題開始之前,我要先向他們兩人討個債,耽誤大家一點時間……”


    汪國珍的臉色更加難看,沒想到李建昆一上台就對他發難。


    他不想來啊,奈何上麵的人一邊施壓,一邊說些類似於“君子坦蕩蕩”的道理,他又不得不來。


    馮姓老者此時表情反而恢複如常,漠然道:“不好意思,我並不覺得我馮某人欠你什麽,首先,你的保鏢當天在這裏被人打,不是我指使,後麵的事,我是被人請去主事,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你難道不是人人喊打?我馮某人即使有錯,我已經向全國人民道歉,而不是你。”


    “老匹夫。”李建昆盯著他道。


    馮姓老者睜大眼睛,“你叫我什麽?”


    “孔子說‘老而不死是為賊’,說的就是你這種人。”李建昆不顧他氣得嘴角抽搐,也不顧滿堂嘩然,不給他開杠的機會,借著麥克風帶來的聲音壓製,朗聲說道,“虧你讀了滿肚子書,固步自封,墨守成規,完全不知道變通,還格外熱衷於接受采訪,在媒體上發表觀點言論,如果你的那些觀點言論是謬論呢,算不算在不遺餘力地禍國殃民。”


    “你就甭開口了,聽我細細道來。”


    “住房改革的事,你有參與吧,當年我也參與過,盡管那時我還是一個學生,但是包括我的導師內在一些經濟學者們,並不看輕我,非常熱衷於聽取我的意見,我們當時討論出一個借鑒德國的住房改革模式,各種分析推論之下,認為非常符合我們的情況。”


    “是你,你們那一撥人,提出不同意見,導致最後不了了之。現在,比資本還資本的樓花房地產模式已經進來,你不要看我,我在國內沒有搞過房地產,蓋的房子都是自用,而你們提出的模式,搞出來了嗎?誇誇其談。這是不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馮姓老者臉色鐵青,說了幾句什麽,或許旁邊人聽見了,但是因為李建昆話音不停,透過音響回蕩在大禮堂內,距離馮姓老者稍遠的人,應該聽不見他的話,反正李建昆沒有聽見。


    他繼續說道:“再說搞價格雙軌製那會兒,你又異常活躍,各種發表觀點,建議這,建議那。來,咱們全場人一起回想一下,這事已經有些年頭,他的那些個建議,有一個能產生利好作用嗎?”


    “還有後麵搞價格闖關時也一樣,大家發現沒有,每每這種時候,就是他最活躍的時候,有人可能會說,他是經濟專家啊,對於這種大事當然關心積極,我不否認吧,但其實還有一個原因。”


    李建昆略作停頓,望向馮姓老者道:“你吧唧吧唧說什麽呢,來,給你說,什麽原因?”


    馮姓老者再好的養氣功夫,也已然破功,把龍頭拐一下一下戳在地上,破口大罵道:“你沒大沒小,目無尊卑,虧你還是個讀書人!”


    “喲喲,現在承認我是讀書人了。”


    李建昆譏諷道,“你不說,我來告訴大家,很簡單,撈錢啊,他接受采訪,見報的哪句話哪個字,不要算錢?”


    “你們可能有所不知,他經濟壓力大啊,孫子是最早一批公派留學的學生,這麽多年待在美利堅,一直沒回……”


    馮姓老者瞳孔收縮。


    李建昆冷笑道:“別驚訝嘛,大家都知道我在國外混得不錯,調查你孫子還不簡單?在美利堅日子過得挺滋潤,住公寓,也有小轎車,娶了個外國姑娘……”


    禮堂內滿是竊竊私語。


    馮姓老者再也坐不住,起身高喊,“兒孫有他們的想法,我並不支持他待在國外,這種事難道也要怪罪到我頭上?”


    李建昆嗬斥道:“那你不要頂著早年混出來的名頭,在咱們這裏各種撈錢,寄去美利堅給他用啊!”


    馮姓老者身形微晃,搖搖欲墜。


    李建昆祭出收官大刀道:“不怕告訴你,我有個下屬,看不慣你對我做的事,在美利堅找到你那獨苗孫子,不知道雙方達成什麽交易,拿到了你和他父親曆年來匯給他的錢款憑證,有趣的是,你們家比我想象的還要有錢啊,你們每年匯過去的錢,比你全家人的正常收入還高,高得多,要不要我讓人把那些憑證帶回來?”


    噗通!


    馮姓老者一頭栽倒。


    旁邊人大驚,趕忙去攙扶,有人嚷嚷著送醫院。


    李建昆冷眼旁觀,裝的特麽還真像,他問過扛把子,這人現在一頓還能吃兩碗飯。


    逃得過今天,逃得過以後?


    既然要給這兩個家夥顏色瞧瞧,李建昆當然稍微做過些功課。


    他手上真有東西。


    汪國珍就坐在馮姓老者旁邊,要送馮姓老者去醫院的人中,數他最積極,李建昆突然對著麥克風高喊一聲“富貴”,富貴從後台跑出來,得到他示意,抱起馮姓老者根本不費勁,犯不著其他人幫忙。


    “汪大師,你留下吧,咱們的賬還沒算。”


    聽到音響裏傳來的聲音,汪國珍渾身一哆嗦。


    終於意識到自己得罪了什麽樣的人。


    不過他自認還經得起查,錢沒少賺,但都是正規稿費版費,用起來稍微大手大腳一些,小日子過得舒坦些,無可厚非不是?


    看見汪國珍尬笑著帶著一副求放過的表情,向台上望來,李建昆直接就是一口呸。


    再次弄得滿堂嘩然。


    汪國珍雖然年紀不大,但是論名氣,眼下甚至可以和他李建昆平起平坐,也不知道有多少年輕人視他為偶像。


    大家心想,這李建昆是真不怕事啊,同時想到,以後千萬不要招惹此人。


    這樣搞誰受得了,要知道,台下還有不少長槍短炮架著,今天媒體記者也沒少來。


    李建昆掃視著台下道:“我突然想吟詩一首,大家看看怎麽樣。”


    全場人:“???”


    李建昆不管他們的一頭霧水,真的吟頌起來:


    “我不去想是否能跨越山海


    “既然選擇了夢想


    “便隻顧披星戴月


    “我不去想是否能翱翔天際


    “既然熱愛自由


    “就勇敢地縱身一躍


    “我不去想未來會有多少選擇


    “隻要信念不熄


    “追逐的腳印永不會停


    “我不去想等待我的是疾風還是驟雨


    “隻要心還未止


    “熱血,不涼。”


    底下有些人聽著聽著,眯眼陶醉起來,也有些人表情怪異。


    汪國珍吞咽一口唾沫。


    李建昆再次掃視下方,問:“各位以為如何?”


    “不錯啊。”


    “很好。”


    “李先生大才。”


    …


    李建昆嗬嗬一笑,“好個狗屁!要不然我再給你們來十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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