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已至盛夏時節。


    隻是在莫斯科實在沒有太多感受,尤其是初次在這裏過夏天的人,還以為身在春季。


    日平均氣溫隻有十幾度,早晚溫差極大,最低時不超過十攝氏度。


    當然,這並不妨礙蘇聯人民已經換上輕薄衣衫,享受夏季的狂熱,街頭隨處可見斯拉夫或高加索姑娘帶來的靚麗風景線。


    好像柳婧妍這樣仍穿著風衣的女孩,在蘇聯人民眼裏隻怕是有些怪的,或許會猜測莫非天妒紅顏,這個美麗的華人女孩有什麽大病?


    噠、噠、噠……


    高跟鞋的腳步聲清晰回蕩在耳畔,可見偌大的蘇聯國家銀行莫斯科總行的一樓大廳內,有多麽寧靜空曠,櫃台後麵的工作人員坐在椅子上都快睡過去。


    戴黑色墨鏡的李建昆,望向身旁的怪異女人,問:“怎麽看?”


    “典型的旱澇保收嘛。”


    柳婧妍撇撇嘴道,“反正是鐵飯碗,工資也相對固定,支持一線人員仍然每天朝九晚五的僅僅是內部紀律,至於非一線人員,在不在崗都不好說,歸根結底絕大部分人都在混日子,完全談不上服務意識,喏,看那邊,好不容易來個客戶存錢,還愛答不理,隻差沒有翻白眼嫌人家打攪她中瞌睡,哦不對,已經斜眼了,弄得客戶過來存錢還要求他們似的。”


    頓了頓後,柳婧妍道:“給我一個月時間,我能讓非公業務以外的蘇聯人,再也不進這家銀行。”


    拿到001號外資金融執照後,李建昆搶占時機,在莫斯科中心城區租下一幢大樓,距離此地隻有幾百米,同一條大街上。


    經過緊鑼密鼓的裝修和籌備,開業在即。


    恰好柳婧妍現在清閑,又是跟隨頂級操盤手學習過金融,管理過千億美元規模金融投資集團的女強人,讓她來管理蘇聯這邊的金融業務,那都叫大材小用。


    不過蘇聯這攤渾水,畢竟不能按常理度之。


    李建昆提醒道:“我們真正的競爭對手,倒也不是蘇聯銀行。”


    柳婧妍貼近他,壓低聲音問:“到底是個什麽局?主人你的目的又是什麽?”


    “當前目的隻有一個,吸收盧布。”


    “就這?”


    李建昆笑罵,“什麽叫就這?老子野心大得很,想要所有盧布盡歸我手,讓其他銀行吃屁去,咋的,你能辦到啊?”


    柳婧妍一陣無語,這怎麽可能?


    真當進度不比他們慢的花旗、大通這些個銀行,是吃幹飯的?


    而且實話實說,無論是國際知名度,還是企業規模,華強太古銀行遠不及幾個強鄰。


    是的,蘇聯目前發放的外資金融執照數量有限,已經到手的幾家資本財團,大本營據點都設在這條莫斯科市民習慣稱呼為“銀行那條街”的大街上,空氣中仿佛彌漫起一股硝煙味,可以預見的是,很快這條大街會變得非常熱鬧。


    “我盡量吧。”


    身上早已滋生出一股霸道氣質,使得如同蘇娃這樣的小鎮女孩望而生畏的柳婧妍,也隻敢如此答複。


    ————


    如今在莫斯科上流圈子裏,誰都知道,克留奇科夫和傑克李關係不錯。


    傑克李願意參與一些官方舉辦的金融會議,就源於克留奇科夫的邀請。


    因此兩人偶爾一起吃頓飯,喝杯下午茶,實在是很正常的事情。


    一家國營咖啡館內,兩人靠窗而坐,窗外停著兩輛黑色伏爾加轎車,其中一輛掛安全局特牌,車旁守著幾名戴耳塞的黑衣壯漢。


    咖啡館內的這張靠窗雅座周圍,有兩張桌台此時也有客人,餘下其他桌台全部空著。


    盡管沒有刻意打攪咖啡館做生意,但是任誰都能看出來,這塊區域生人勿近。


    克留奇科夫撚著金屬小勺,慢慢攪拌著剛加入牛奶的黑咖啡,一邊說道:“有兩件事,第一件事想請你幫個忙,第二件事希望你能給我解惑。”


    李建昆端起白瓷咖啡杯抿一口,眉頭微皺,真他娘的難喝,盡管他也不愛喝咖啡,但是偶爾喝的咖啡還沒到難以下咽的程度。


    “本來就是提供給市民的,你這種大老板喝不慣很正常。”克留奇科夫同樣抿一口,砸吧砸吧嘴,倒是津津有味,這年月,有得喝就不錯了。


    現在敢出入這樣的消費場所,享受一頓咖啡,絕大多數市民都無法做到臨時起意。


    李建昆道:“說吧。”


    “伊萬科夫的死,我們要感謝你,季莫菲耶夫雖然也亂搞,但是收保護費,相對而言危害沒那麽大,季莫菲耶夫尊你為大老板,你的話他肯定聽,我們想讓他幹掉幾股惡勢力,你懂的,那種黃賭毒樣樣占的家夥。”


    李建昆啞然失笑,“以暴製暴?”


    季莫菲耶夫嗬嗬笑道:“還不是跟你學的。”


    “這樣一來,季莫菲耶夫的勢力會越來越大,我可無法跟你保證,他以後就不碰黃賭毒。”


    “沒事,他們這些家夥的難纏之處,主要在於勢力眾多,打掉一個又冒出一個,如果最後隻剩一個大的,反而是好事。”


    李建昆恍然,“可以談,談妥以一人馭整個地下世界,談不妥打一個更簡單。”


    克留奇科夫點點頭。


    “第二件事呢?”李建昆問。


    “為什麽你們這些外資財團進來,不約而同地都搞銀行?金融業務涵蓋很廣吧,比如保險、投資。”


    李建昆感慨道:“你是蘇聯內部難得的腦子清醒的人。”


    “雖然是誇我,但實在高興不起來。”克留奇科夫黑著臉,靜待答案。


    “因為他們想在蘇聯做很多事,比如你提到的投資,但是呢,他們又不想拿錢出來。”


    克留奇科夫皺眉,“用蘇聯人民的錢,投資蘇聯?”


    李建昆聳聳肩道:“很正常,空手套白狼,一向是資本的拿手好戲。”


    見克留奇科夫表情陰晴不定,李建昆補充道:“沒用的,你不懂經濟,你以為你頭上那位身邊這麽多經濟參謀,他還能一無所知?他並不介意我們這幫先進來的人空手套白狼,這是一種利益交換,我們既是先行者,也是開拓者,他需要借助我們開拓出蘇聯的市場經濟。”


    克留奇科夫表情恢複平靜,問:“那你呢,你剛說‘他們想’,但是你也在開銀行,我記得你之前承諾過,不會直接掠奪蘇聯人民。”


    “我還說過,如果是計劃,迫不得已,我會事先告知你,所得利益退還。”


    李建昆點點頭道,“但是我的想法和他們不同,我開銀行的目的不為空手套白狼,我有其他目的。”


    克留奇科夫盯著他打量幾眼後,問:“我能知道嗎?”


    李建昆搖搖頭道:“沒有好處的,你到底還是無法參與蘇聯的重大經濟抉擇,既然無法改變,知道太多反而可能壞事,壞我的事,壞我和你提到過的最終目的,壞蘇聯經濟最後不會變得那麽慘的可能。”


    克留奇科夫狐疑道:“可是我知道你的終極目的,你就不擔心從我這泄露出去?”


    李建昆笑道:“首先,我既然過來蘇聯,肯定提前做過一些功課,你的風口我是信得過的。其次,退一萬步說,你真的泄露出去,也得有人信吧,他們會嚐試推演,弄清楚我會怎麽做,恕我直言,他們推演不出來。這也是我不能完全跟你交底的原因,別說你,計劃隻在我腦子裏,連我身邊最信任的人,我也隻是走一步才告訴他們一步。”


    克留奇科夫嘴唇翕合,似乎有很多話想說,可最終隻憋出來一句,“你這個人真可怕。”


    李建昆哈哈大笑,“被克格勃的首領如此評價,這事如果傳出去,誰還敢招惹我?”


    ————


    紅房子裏,每一次過來,季莫菲耶夫的態度都會愈發謙卑。


    這段時間,眼前這個男人可謂蘇聯的大紅人,頻繁出現在報紙新聞上,搭配的照片不是和這位絕對高層同行,便是與那位絕對高層談笑風生。


    季莫菲耶夫是那種不多見的,腦子和肌肉成正比的人。


    並不覺得自己在地下世界能呼風喚雨,就能夠在國家機器麵前張狂。


    “我下麵要說的話,不是我讓你去辦的,因為他也沒說讓我保密,所以我就直接告訴你吧。”李建昆說著,便把克留奇科夫讓幫忙的事,娓娓道來。


    季莫菲耶夫大吃一驚,“他?”


    道上人都認為他膽大,他曾經也以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季莫菲耶夫才明白,那隻是因為從前他的天,隻有巴掌大,他的視線,隻能觸及井口以下的光景,恐怖的事物距離他太遙遠,不知者無畏。


    克留奇科夫絕對是恐怖之王。


    難以想象他和李先生關係這麽好,這種傳出去整個安全局都要跟著名聲掃地的事,竟然會讓李先生幫忙。


    季莫菲耶夫腰躬得更低,眼神愈發敬畏,回複道:“我一定辦好。”


    “還有一件事,我的私事。”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去幫我買幾張車票,拿回一袋子鈔票。”


    …


    兩人在莊園一樓聊著時,樓上,蘇娃戰戰兢兢來到一間書房門口。


    房門未關,柳婧妍坐在紅木案台後麵,指尖跳著舞,發出一陣啪啪聲,身前的桌麵上有台ibm 5140筆記本電腦。


    當然,雖然這樣稱呼,但是它還未完全進化出後世筆記本電腦的樣子,多出一個匣子式的“尾巴”,翻蓋屏幕合攏的話,整體看起來更像手提箱,而非筆記本。


    “有事?”柳婧妍瞥一眼門口,手中動作不停。


    蘇娃走進房間,把用托盤端來的一杯伯爵咖啡,放到她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


    一抹紅唇勾起,“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啊。”


    蘇娃額頭見汗,不敢與她對視,硬著頭皮說道:“我有個朋友,應該能勝任銀行的工作,我想替她向柳姐求一個麵試機會。”


    手指離開鍵盤,柳婧妍端過咖啡杯,仰靠向椅背,問:“應該能勝任哪種工作?”


    “出納。”蘇娃心頭一喜,忙不迭介紹起來,她這位朋友之前就在一家單位做出納,隻是還沒拿到正式編製,單位就被合並到另一個單位,她這種臨時工,那邊沒要。


    “女的?”


    “嗯。”


    “漂亮嗎?”


    “相當漂亮!”


    “比你?”


    “比我漂亮!”


    柳婧妍狐疑看她一眼,“明天上午帶來銀行。”


    她這幾天正在忙著人員招聘的事情,主人從港城調來一些人員,可以做幕後工作,但是那些直接麵對客戶的一線崗位,肯定還得招聘會俄語的本地人才。


    蘇娃睜大眼睛,“明天上午?”


    “要不看她什麽時候有空,我去見她?”


    蘇娃連連擺手,一口應下。


    女孩下樓時,正好遇到季莫菲耶夫準備離開,又瞅瞅窗外的夜色,忙向老板告假,拜托季莫菲耶夫載她到市裏。


    車上,季莫菲耶夫和蘇娃坐在後排,陣陣幽香飄過來,使得親愛的葉蓮娜永遠離開之後,內心憂鬱,有一陣子沒碰過女人的季莫菲耶夫,有些口幹舌燥。


    “蘇娃小姐,你好像一點不怕我。”


    季莫菲耶夫開啟一個話題,如今他已經清楚蘇娃的底細。


    蘇娃微笑反問:“我為什麽要怕你?”


    季莫菲耶夫露出恍然之色。


    蘇娃如何不知道他內心的齷齪想法,但是話到嘴邊,她突然不想解釋了,她想,讓這種惡人對她有所忌憚也好,老板不會永遠待在蘇聯。


    搞清楚這個關節後,季莫菲耶夫再饞她的身子,也隻能掐滅心裏的那縷邪火。


    蘇娃的狐假虎威很快顯現成效,季莫菲耶夫不僅把她帶來市裏,大晚上不急不躁,讓司機按照蘇娃的指引,搜街尋找。


    蘇聯如今最大的賊王,甘作陪同。


    良久,蘇娃蹙眉,喃喃道:“怎麽沒看見。”


    季莫菲耶夫問:“你的朋友,應該也是個大美人吧?”


    “當然!”


    “既然這樣,這大半夜的,肯定已經有生意嘛。”


    蘇娃恍然。


    自從米蘭娜開始從事這份工作後,兩人再未見過,她隻是聽聞,米蘭娜在這條街道上。


    是的,工作。


    米蘭娜的家境不好,父母務農,住在偏遠鄉下,供她一路念書,直到在莫斯科參加工作,已經耗幹全部家底,還雙雙累出病來,需要常年服藥,所以米蘭娜沒辦法回去,以現在糟糕的經濟,回到家鄉無論做什麽,她都養不活雙親,所以米蘭娜才會毅然決然走出這一步,父母每況愈下的身體不會等她。


    米蘭娜絕不是哪種自甘墮落的女孩!


    然而,如果在大街上找不到,蘇娃也不知道再去哪裏找,米蘭娜現在的住所她不知道。


    在一個巷口,季莫菲耶夫讓司機停車,找到幾名站街女詢問。米蘭娜這個名字,幾名站街女都沒聽說過,但是當蘇娃描述一番後,她們眼中皆流露出幾分妒忌。


    季莫菲耶夫甩出幾張鈔票得到答案。


    米蘭娜確實做過一段時間的站街女,不過很快被人看中,帶去了一個叫幸福天堂的高端場所,當然這種生意招牌肯定沒有明著掛出來,得到一個街道地址。


    “這一片有這麽個場子?”季莫菲耶夫望向身後的安東。


    安東納悶,也沒聽說過,“應該是剛弄起來的吧。”


    黑色大奔再次啟動,不多時,來到一個修道院外麵,蘇娃有些惡寒,所謂的幸福天堂,居然在這裏麵?


    修道院有個院子,大鐵門旁邊有崗亭,守夜值班的是兩個青壯。安東下車,也不知道跟他們說過什麽,大鐵門很快打開。


    來到主樓前,巨大的門扉開啟一道縫隙,走出一個胖乎乎的中年男人,笑嗬嗬說歡迎幾位貴賓,看見蘇娃時,微微一怔,不過很快釋然,再難想象的惡趣味他都見過。


    樓內另有乾坤,真正的幸福天堂在地下,有著規模不小的地下空間。


    當沿著曆史悠久的斑駁石樓梯下樓時,眾人忽然渾身起雞皮疙瘩,耳畔傳來一陣陣撕心裂肺的慘叫,也有瘋魔般的狂笑。


    “狗屎!”季莫菲耶夫破口大罵,“這他娘的到底是天堂還是地獄?”


    胖乎中年男人笑容殷勤而諂媚,“全憑貴賓喜好。”


    蘇娃小臉慘白,強忍住內心懼意,咚咚咚,加快腳步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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