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哈二將一戰成名,被望海縣內各大工廠視為頭號豪客,更是雪中送炭的財神爺。


    李建勳起先十分驚愕,後麵他才了解到,陳亞軍和金彪所在的中歐國際貿易公司,有正規的進出口資質,二人提供的文件上顯示,該公司屬於東北某單位前幾年響應號召搞三產的產物。


    這就是挑不出毛病了。


    盡管李建勳能夠想象到是怎麽回事,隻能說這幫人路子真野。


    當然,這幫人裏肯定包括他弟。


    如今的李建勳倒也不像二十郎當時那麽耿直,或者說略顯迂腐,他自己帶頭搞過三產,彼時辦養豬場時走南闖北倒騰飼料,經曆過很多事,也邂逅過很多人。


    因此他現在相信弟弟曾告訴他的一點:


    經濟若想蓬勃發展,各種經濟模式都應該嚐試,一定的弊端避不可免,隻能在往後慢慢去蕪存菁。


    墨守成規最不可取,不僅僅是原地踏步的問題,還很可能開倒車。


    事實證明經濟上的事,弟弟從沒有出過錯。


    所以看著眼下的局勢,彪子也很揪心。


    哼哈二將很忙,下榻在縣招待所,夜晚都有人拎著當地土特產登門拜訪。


    李建勳更忙。


    這次的交流活動非常成功,除了哼哈二將大買四方,從東南亞過來的客商們也不甘落後,每天都有貿易合作一批一批達成。


    這可把瞪著眼珠子盯著望海縣這場活動的人們,給饞壞了。


    紛來遝至。


    就局部來看的話,場麵並不輸於當年的農業學大寨、學習步星生。


    ————


    風和日麗。


    一輛天藍色掛特牌的上海牌小轎車,緩緩行駛在石頭嘰鎮的一條夯土路上。


    “變化真大。”


    “當年鎮子上沒幾家廠子,王山河是全鎮最大的廠二代。”


    “這狗幾把命真好,和老大是穿開襠褲長大的兄弟,搶了咱倆的魯娜,老爹還能折騰,其實他躺著不動都是神仙日子。”


    “能咋辦?就說魯娜,王山河今晚雄一把,沒準二胎都有了,老子……心疼啊!算啦,不想了,所幸咱倆混得也不差。”


    金彪開車,陳亞軍坐在副駕駛座上,四隻眼睛透過車窗玻璃望向外麵,臉上皆掛著唏噓感慨之色。


    一件奇怪的事。


    以他倆今時今日的資源,可以說什麽樣的妞都不缺。


    金彪的女朋友不正是大洋馬?


    那邊一直催著結婚,這大胡子現在卻是一點不急,顯然想再瀟灑幾年,甚至跟他女朋友達成了一個僅僅沒有明牌直說的協議。


    現在不管你怎麽浪,結婚後必須收心。


    奇怪就奇怪在,萬花叢中過,還是覺得當年的姑娘最好。


    以及當年的一些事和物。


    或許人大抵上是犯賤的吧。


    “認識路不?清溪甸肯定變化更大,誰讓是昆哥的飛升之地呢。”


    “放心吧,不會把你帶到坑裏的。”


    “臥槽臥槽!轉彎啊,還說不會?”


    “老子想先去趟果園場。”


    正是二人當初和魯娜等一群知青,下鄉插隊的地方。


    那裏承載著他們青蔥歲月時幾年的記憶。


    現在想想都是淚。


    偶爾也會不自覺地彎起嘴角。


    果園場的變化倒不是很大,重要資產全在山上,仍是一條大概率很難形成街道的夯土路,二麵零星散布著一些老舊屋舍。


    作為權力中樞的果園場大院,在道路盡頭,白牆黑瓦的蘇式建築,竟跟當年一毛一樣。


    “丟人呐!”陳亞軍歎息道。


    金彪撇撇嘴,“是有點,娘的,這麽多荒山野林,就不知道擴大下規模,多栽些果樹麽。”


    兩人這次重回望海縣,說得最多的就是“擴大規模”幾個字,看什麽都覺得小打小鬧。


    嘟!嘟!


    大院鏽跡斑斑的大門飛快打開,開門的不是過去的周老頭,周老頭當年就已經垂垂老矣,大概率沒了。換成一個邋裏邋遢的中年漢子,盯著這輛掛縣委牌照的小轎車,麻利打開院門後一時間手足無措。


    沒有任何人告訴他,今天會有縣委大官過來。


    原本沉寂的大院裏很快熱鬧起來,人們紛紛從房子裏走出。


    汽車停穩後,金彪甩著車鑰匙走下來,穿著白色西裝皮鞋鋥亮的陳亞軍,左手握著一隻黑色大哥大,眼神定格在某處後,大笑揮手道:


    “老董!”


    被他稱呼為老董的人,披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還在一臉迷糊瞅著兩人時,陳亞軍快步走上去,一邊從西裝內襯摸出一支哈瓦那雪茄,順手剝開。


    “來,老董,嚐嚐這個,你保證一輩子沒抽過,帶勁!別吸進肺。”


    說罷,又從褲兜裏摸出一隻純金外殼的打火機,叮一聲送上火。


    園長老董無意識地享受著他的服務,忽地一拍大腿道:“陳亞軍!”


    然後眼神越過他,落在後方走來的大胡子身上,“金彪!”


    “是你倆小子呀。


    “哎呦喂,要不說人靠衣裝馬靠鞍,這都認不出來了。


    “混得這麽好?”


    金彪走近後,碰了碰笑嘻嘻的陳亞軍的手臂,後者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看見側方屋簷下戳著一個表情呆滯的同齡人。


    “嘿!黃遠航?你丫的真沒走啊!”


    這個來自贛省的黃遠航,當年跟他和金彪最不對付,衝突不斷,好幾次甚至大打出手。


    不過,人家是好人,他們是壞蛋。


    黃遠航這家夥天賦異稟,天生懂得如何討好上級,在園裏領導眼中是公認的乖巧懂事,抱老董的大腿抱得尤其好。


    他倆看不慣。


    當然黃遠航也不待見他倆。


    當年聽人講,黃遠航說過,如果沒考上大學,就回來,老董許諾會給他安排個編製。


    高考之後,也不知羨慕死多少人。


    想想陳亞軍當年的慘淡光景,家裏連個房間都騰不出來給他住,隻能在堂屋裏架一張床,幾個月找不到工作,啃老吸髓,不僅被胡同裏的街坊鄰居戳脊梁骨,連自家人都頗有怨言。


    活得不如一條狗。


    陳亞軍招招手道:“過來呀,老朋友重逢躲在角落幹嘛?”


    黃遠航瞅瞅掛特牌的小轎車,看看兩人一身華貴,視線在陳亞軍手中的大哥大上,定格幾秒。


    這玩意他隻聽說過。


    黃遠航緩緩走上前,擠出一絲笑容道:“好久不見,你們誰回到縣裏,當大官了?”


    “回縣裏當大官?”


    陳亞軍和金彪相視一望,齊齊大笑。


    “不稀罕!”


    黃遠航低眉斂目,表情晦暗。


    陳亞軍抬起手,本想揉揉他估計一個禮拜沒洗的頭,最終手落在他肩膀上,輕拍幾下,笑著問道:“這幾年過得還行?現在總該是個官吧?”


    黃遠航沒有抬頭,聽不出喜怒說道:“不入你們的法眼。”


    “別介啊。”


    陳亞軍仰頭一笑道:“我們高低應該還是要喊你聲領導,和伱想的不一樣,我們跟你不在一條賽道,落榜後做了沒人看得起的個體戶,運氣不錯,結識到一位老大,領著我倆發財致富,如今就是有幾個臭錢罷了。”


    老董咂巴嘴感受著雪茄的滋味,心想這煙不吸進去,抽個啥玩意,所以他吸了,倒是真夠勁,插話道:“現在的錢可不臭哩。”


    “喲,老董你這思想轉變也挺大呀。”


    “我說老董,我們大老遠過來看你,好歹請杯茶吧。”


    “別的沒有,茶有,野山茶,走走,進屋。”


    老董的辦公室裏,黃遠航望著手上的雪茄煙,精神恍惚,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他學著老董,沒聽勸,將煙霧吸進肺裏,奈何功力不夠,嗆出眼淚。


    “其他人,現在混得怎麽樣?”他問。


    “有幾個挺牛的,魯娜,你應該也喜歡過吧?是一家百貨公司的總經理,重點是,百貨公司那幢樓是她的,嫁給一個老公,待會再跟你揭秘,你保不齊認識,在四九城裏黑白通吃,不能對外說,資產最少這個數。”


    陳亞軍豎起一根食指。


    黃遠航:“十萬?”


    “臥槽,遠航啊,來,給點想象力。”


    黃遠航睜大眼睛,“一百萬?”


    陳亞軍翻個大白眼。


    黃遠航目瞪狗呆,“一千萬?”


    金彪插一嘴道:“小了。”


    “一億?!”


    金彪一本正經道:“是十億。”


    噝!


    黃遠航和老董相視而望,麵麵相覷,這能信?


    陳亞軍也不管他們信不信,繼續說道:“還有邴雲逸那小子,咱們這群知青裏,隻有他一個考上大學,畢業後分配到香餑餑城建局,現在是副局。”


    黃遠航吞咽一口唾沫。


    “龔小珍,這妞不厚道,咱們國家本來就男多女少,嫁給一個老外,是澳洲一家公司的老板,過來旅遊遇上的。這老外的眼光可能跟咱們不一樣,龔小珍長成那樣,咦,居然愛得死去活來,要不是去年在港城的一場酒會上撞見,我還不知道這回事,好家夥,那一身珠光寶氣,名副其實的豪門闊太太了。”


    黃遠航記憶猶新,龔小珍當年給他偷偷塞過一份信,用現在的話來說叫情書。


    他沒回,事後也再沒有給過她好臉色。


    “嘿嘿,有件事你估計打死都想不到,知道咱們一群男知青裏麵,誰豔福最不淺麽?”


    陳亞軍自問自答道:“王銘!那個當年被咱們罵作‘武大郎二世’的家夥,被一個根正苗紅的大家閨秀看中,老爹可快肩扛金星了,這還不是重點。”


    他猛地扭頭問:“阿彪,那妞漂亮不?”


    金彪實話實說:“小腰能殺人。”


    陳亞軍嘖嘖兩聲,擺回頭盯著黃遠航笑道:“你說氣不氣人?”


    黃遠航卻一點笑不出來。


    陳亞軍說的這些人中,老實說,除了魯娜,當年他一個沒瞧得起過。


    包括眼前這兩個。


    當年他們還算是孩子,記得園裏經常有大人拍著他的肩膀說“小航啊,這一批裏,數你最聰明最能幹,將來肯定最有出息”。


    他信以為真。


    “老董啊,也不忽悠你,這次過來是有業務,啥也沒帶,拿著,自個買點好煙好酒,雖說當年你打過我和亞軍,但是我們曉得,那是為我們好。”


    臨時,金彪塞給老董一卷富蘭克林。


    老董推脫不掉,隻好收起來,年紀大了,性子也變得柔弱,眼含熱淚道:“你倆算是出息了,好,好!”


    上車前,陳亞軍拍拍黃遠航的肩膀,笑著說道:“果子如果滯銷,拉到縣裏的鮮味魚罐頭廠,對啦,很快應該會改名把‘魚’字去掉,報我的名字,讓他們給公道價,現款現結。走了啊。”


    “慢走。”


    這兩個字黃遠航說得真情實意。


    先前以為,他們混出大能耐,連縣裏的車都借給他們用,自己這回不死也得脫層皮。


    結果……人家根本懶得跟他計較。


    他卻還在想著那點雞毛蒜皮的事。


    他算個啥?


    他算個什麽東西!


    目送小轎車駛出院門,黃遠航蹲身在地,埋頭痛哭。


    老董揉了揉小女婿的腦瓜,歎息一聲道:“人各有命,認了吧。”


    ————


    終於有一回來到清溪甸,不為偷雞摸狗,也沒有被村裏人攆。


    老李家的一家人,包括富貴,哼哈二將全認識,所以過來不像客,自在得很。


    後院裏的暖陽下,兩人坐沒正形,磕著瓜子喝著茶,向老大匯報這幾天的戰果。


    事實上大哥早跟李建昆講過,知道兩人像土匪樣掃蕩,高低還有點替他們擔心,“不太好的產品,別勉強,拿過去賣不掉,害你們虧錢,那樣就不美了。”


    “賣不掉?”


    “昆哥呀,多慮了,你是不知道蘇聯那邊現在的情況,買塊麵包都得排隊,我蔬菜和水果罐頭扔過去還賣不掉?饞不死他們!說句不好聽的,就是爛菜爛水果製成的罐頭都是香餑餑,不過我和阿彪謹記你的教誨,不幹這缺德事,果然聽你的沒有錯,我倆現在在那邊的圈子裏,名聲不要太好,貨還需要自個賣嗎?落地被販子分分鍾搶光。”


    陳亞軍嘚瑟完後,想起一事,後背離開椅靠,湊近幾分說道:


    “昆哥,我覺得現在那邊是大好的機會啊,就像你炒股抄底一樣,看這趨勢,經濟垮台是遲早的事,你如今在那邊也有業務,何不過去抄一把,穩賺不賠,利益巨大啊!比如說石油,控製幾家石油公司,豈不是像幾條黃金運輸帶?”


    李建昆笑眯眯望向他,這是要老子過去當寡頭啊。


    不過,未嚐不可。


    有便宜不撿王八蛋。


    這樣的曆史大事件不把握,錯過這個村沒那個店。


    而且,如今他和洛克菲勒家族正式開戰,別看他待在老家雲淡風輕,東南亞那邊打得硝煙四起,而洛克菲勒家族最大的實體生意,正是石油。


    眾所周知,這顆星球上沒有比中東和俄國石油更豐富的地方。


    倘若自己在俄國擁有充足的資源,不亞於手上多出一顆核武。


    所以這件事,李建昆確實有興趣,該合計合計。


    呼——呼——


    “建昆呐!建昆呐!”


    貴飛老漢叫魂般急吼吼衝進後院。


    把家裏人全給驚動,各自從房間裏走出來,不解地望向他。


    李建昆一陣頭大,這才剛開心沒幾天,不知道又整出啥破事,皺眉道:“幹嘛呀?”


    貴飛懶漢其實話已經到嘴邊,此時掃視著一家老小,吞咽一口唾沫才說道:


    “林雲、林雲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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