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政傑比李建昆想象的還年輕,跟他是同齡人。


    他卻不知道,盡管早知道眼前這個人和自己年齡相當,但是當真正照麵之後,陳政傑心裏仍生出了一種深深的挫敗感。


    叫同輩中人怎麽活呀?


    老李家仿四合院的內院裏,正月裏仍然割肉的北風被院牆阻擋,和煦陽光斜灑進來,將一張小方桌旁邊坐著的三個人影拉長。


    貴義老漢磕著瓜子喝著叫“碧螺春”的好茶,豎起耳朵很少說話,總在另兩人話音落畢後,才會或哈哈一笑,或深沉點頭。


    就好像開大會時,上麵人講到停頓處,底下立刻響起掌聲一樣。


    貴義老漢倒不是討好誰,純屬習慣使然,他自己或許都沒察覺到。


    建昆是他親侄子,犯得著討好嗎?


    陳政傑?說不句不好聽的,處得好,他就喊聲“陳鎮長”,處得不好,這毛頭小子愛哪涼快哪涼快去。


    石頭嘰這個不大的衙門,如今變成香餑餑,源頭在哪?


    在他清溪甸!


    村子裏許多事他一直刻意壓著,披紅戴花不要也罷,一甲子的人生經驗告訴他,太過高調準沒好事,所以村裏有人想買私家車,他兩個字丟過去“不準”。


    如果以萬元戶的密集程度來比較,清溪甸在全國應該都遙遙領先。


    十裏八鄉羨慕到眼紅。


    學到半桶水的有,學到模式一樣能順風順水的一個都沒。


    什麽原因,他也不知道,有些村子裏的老支書,比他年紀還大。


    關節不在他。


    但是貴義老漢有個猜想,清溪甸發展基金是建昆弄出來的,這或許是關鍵。


    一個小村子,真掰扯起來誰都沾親帶故,假如你有李建昆這樣的親戚,你會和他背道而馳嗎?


    有些現實,卻是現實。


    “……這股風,其實也是我現在最苦惱的問題,不瞞兄弟你說,在咱們這小地方我也算有點背景,父母都退了,且不提,老丈人還在市裏管個不大不小的衙門,我來石頭嘰工作,不說你也明白什麽緣故。


    “不過這麽好的基礎,我倒也想幹出點實事,我的私心也好,家族的謀劃也好,與石頭嘰人民的利益不矛盾,來之前我想得很好,會是一副彼此成全的局麵。


    “奈何世事難料啊,你說這好巧不巧,一股寒風刮過來……”


    陳政傑揉著太陽穴,頗為傷神的樣子,原本大好的局麵,很可能變成最大的麻煩。


    這話算是掏心窩子了,也不敢耍花花腸子,陳政傑自認有個為數不多的優點,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大概率能走到什麽程度,也知道十個他陳政傑都抵不過對方的見識和腦子。


    那麽想要抱上這條大腿,除了拿出最大誠意自解衣衫剝光給對方看,別無他法。


    能不能行還不曉得。


    貴義老漢仿佛沒聽見這些話,沒抬頭,卻無聲而笑。


    李建昆始終麵帶微笑,是個聰明人,初次照麵還看不出本性,但至少不是偽君子,有這兩點倒是已經比預想的好太多,能節省他不少時間。


    “陳鎮長以為……”


    “嗨,嗨,不都說好了嗎,咱倆沒差多少,喊名字,喊名字。”


    李建昆恭敬不如從命,繼續說道:“那麽政傑你以為,為什麽會有這股風?”


    這不是什麽深奧問題,甚至可以說已經是擺在台麵上的事,但是陳政傑沒有馬上答話,思忖片刻後,才說道:


    “主要在於‘不平衡’三個字。


    “看起來隻是一個連實形都沒有的心態層麵的問題,但實際上比什麽都嚴肅,也更重要!”


    李建昆詫異看他一眼,心說我跟你嘮表麵,你嘮個什麽內涵?


    李建昆問這話沒有深層次的用意,隻是想引出下文罷了。


    “咱不嘮這個,老百姓固然想這股風刮出一個天下大同,但這顯然不切實際,上麵人自己也明白,他們要的不是這個。”


    李建昆笑了笑,又嚴肅起來道:“所以我們隻要搞清楚上麵想要什麽,按照樣子去改變,不能要的拋掉,那麽這道題並非無解。”


    陳政傑驀然想到一個問題,真論起來的話,這股風最應該吹的不是旁人啊。


    關於他的輿論也挺泛濫。


    但是伱看他坐在這裏,曬著太陽喝著茶,像個有事人嗎?


    盡管陳政傑早料到,即使十二級大風也吹不倒這個人,甭管瘦多少,對於他們這種小蝦米來說一樣是條大腿。但是陳政傑萬萬沒有想到,他似乎一點實質性的影響不受。


    所以,已經找到解決辦法?


    念頭至此,陳政傑眼神明亮,虛心請教道:“願聞其詳。”


    李建昆看出他心裏在想什麽,隻是沒有點破,現在的情況和他當時已經有所不同,他那是未雨綢繆,因而政治正確、積極主動。


    現在則是在風雨中思索避雨的辦法。


    沒那麽簡單。


    “我舉兩個例子。”


    李建昆豎起手指道:“第一個,華西村和大邱莊,這兩個地方也是村鎮型環境,聞名全國,轄區內廠子不少吧?但是據我所知,這兩個地方風平浪靜。”


    “他們是集體經濟。”陳政傑插話道。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我提華西村和大邱莊,不是針對現在咱們鎮這些個人廠子。我有兩個想法,你先聽我說完。”


    陳政傑點點頭,閉緊嘴巴。


    “我舉這個例子,是想說,盡管咱們鎮如今看起來經濟還不錯,但是並非每個村都像清溪甸,總體來講,仍然是富少窮多的局麵,很多父老鄉親依然在溫飽線上掙紮,一年吃不起幾次肉,為孩子的學費歎息苦惱……”


    李建昆腦子裏再次浮現起當年他考上大學,披紅戴花的大解放把他拖回鎮上的景象。


    “你不是本地人,有所不知,整個石頭嘰的人都給我真誠和關愛,常言道富貴不還鄉如錦衣夜行,我想加一句:還鄉不作為,不如不還。我這人呢,念舊,老家丟不掉的,每年都想回來看看,如今也算有點能力,總該做些什麽……”


    陳政傑心想,你那叫有點能力?


    再者,石頭嘰的人們能不愛你?你可是他們走出去能挺直腰杆的原因之一,吹牛逼時都有幾分底氣。


    “所以我有個願望啊,希望石頭嘰的所有父老鄉親,都能過上好日子。”


    李建昆收回思緒,望向陳政傑道:“華西村和大邱莊集體致富的經驗,我們可以學習和效仿,由鎮上牽頭,幹大生意,人工先在鎮裏招,讓每家每戶至少有一份穩定收入。


    “與此同時呢,幹大生意肯定有場地要求,會出現不得不征用宅基地和田地的情況,那麽工廠拿錢搞拆遷,每年給補償款,隨著鎮裏的生意越做越大,有錢人會越來越多,有錢會消費,又會多出很多生意門路……”


    陳政傑撓撓頭問:“搞啥生意?”他其實最想問的是錢從哪裏來,隻是想起對方的頭銜後,這話吞了回去。


    人家都明說了,要為家鄉做貢獻。


    涉及到錢的問題,在這個人麵前那都不是問題。


    “鞋子。”


    李建昆解釋道:“往後的情況往後再說,條件和實力到了,覺得什麽生意可以搞,都可以搞,起步之初,最好還是幹大家相對熟悉的生意。”


    他頓了頓,道:


    “鎮裏來投資,先辦一家全市最大的製鞋廠。”


    “全市最大的製鞋廠,鎮裏、投資?”陳政傑瞪眼。


    李建昆嗯一聲道:“咱們市其實沒什麽很大規模的製鞋廠,相反現在製鞋的小作坊泛濫成災,某種程度上是件好事,許多人都了解製鞋流程,甚至是掌握了技術,但壞處也很明顯,武林門事件就是前車之鑒,身為溫市隔壁的人,我感覺臉很燙。


    “搞這個廠子我還有個目的,想在周邊以打造品牌的方式和嚴謹度,塑造出一個榜樣和標準,即使無法取到帶動作用,也要倒逼著大家重視質量。”


    陳政傑眨巴眨巴眼。


    李建昆補充一句道:“沒錢我先墊。”


    得償所願聽到最想聽的話的陳政傑,心裏樂歪歪,不過很快又想到一個問題,“你剛才說的都是基於鎮辦企業發展好的情況,要是、沒辦好呢?”


    李建昆嗬嗬一聲,“這話你有臉問我?”


    陳政傑不算老的臉一紅。主要吧,他沒做過生意。


    “政績是你的,權利是你的,但我有一個條件。”李建昆道。


    “你說。”


    “我大伯主管財務。”


    “啊?”陳政傑心想這是信不過我啊,不過似乎又情有可原。


    “這一點要寫進企業章程。”李建昆很認真地說,“因為你自己都說了,過來鍍金的,我也不知道你會待幾年,但這個計劃隻要啟動就不會停下,我大伯的位置誰也不能動,不光是我相信他,你們也大可以相信他……”


    李建昆頓了頓,望向貴義老漢歉意一笑:“我大伯沒有兒子。”


    這股風想吹掉的主要病灶之一,就是腐敗。


    “臭小子淨戳別人痛處!”貴義老漢笑罵。


    李建昆抬手拍拍陳政傑的肩膀,笑道:“至於這個生意怎麽做,你就別憂心了,我會安排人來幫你。”


    “這可是你說的!”陳政傑瞬間精神抖擻。


    那這買賣不能賠。


    開玩笑,這麽個小買賣,如果真賠了,喏,就眼前這家夥,他好意思?


    傳出去都丟人!


    陳政傑心裏樂開花,全市最大的製鞋廠,真是好大的政績啊,這廠子沒幹成前,他都不能走。


    “我要說的第二個例子,就關係到你現在最頭疼的問題。”


    聽著耳畔傳來的聲音,陳政傑心想我現在不怎麽頭疼,就算全鎮的個人工廠都關掉,這不撈到一個大的麽?


    李建昆卻不管他怎麽想,因為這也是鎮子裏的所有私營業主憂心的問題,尤其是他們清溪甸人,緩緩說道:


    “這股風不小,刮走很多廠子,包括掛靠企業,但並非全部。


    “我不知道你憂心這個問題研究過沒有,有幾個類型的掛靠企業,幾乎沒受到影響。”


    陳政傑接話道:“我聽說錢塘那邊,有家掛靠企業規模幹得很大,生意都做到國外去了,都能賺外匯,大概率跟鐵蛋一樣吧。”


    李建昆點點頭道:“還有一種,可以稱呼為‘材料工廠’,這類廠子不生產成品,往往依附於集體的某家大型工廠生存,甚至就是基於它而誕生的,專門給它做配套。既然能存活下來,說明雙方的關係已變得誰都不好離開誰,雙方為共同生產一件商品而努力,商品進入市場銷售之後,所得利益會上繳。”


    叮咚!


    陳政傑腦子裏仿佛響起一個聲音,睜大眼睛道:“你是想讓鎮上的所有個人工廠,給即將創辦的這家全市最大的製鞋廠,做配套?”


    李建昆微微頷首:“一來,這些工廠多是鞋類工廠,懂行,有經驗,甚至有設備;二來,其實現在咱們這裏的鞋子並不好賣;三來,做生意圖財,做什麽不是做?至少我現在還沒看出來,我們清溪甸的鞋老板們誰是出於熱愛。”


    先讓大家背靠大樹乘涼幾年。


    有野心有誌向的話,往後有的是機會。


    有過給大廠做配套的經驗,吃過嚴苛標準帶來的苦頭,對他們往後的事業發展有好無壞。


    貌似可行,這家夥果然聰明到變態,其實搞來搞去都在一件事上,卻一下子解決或者說算計到多少問題?但是陳政傑在心裏合計了一下,鎮轄區內多說不說,大大小小,至少有上百家廠子啊,他乍舌道:


    “我是不是低估了你說的這個全市最大製鞋廠的規模?那得生產多少鞋子啊,銷路……”


    貴義老漢心想皇帝不急太監急。


    “我在全世界有近五萬名員工,算上他們的家屬幾十萬人,賣不掉我每周每人發一雙行不?”


    這當然是氣話,鹹吃蘿卜淡操心。


    李建昆正考慮讓冉姿從港城組建一支專業團隊,過來石頭嘰待上兩年,把這個製衣廠項目送上岸。這年頭國內沒有任何製鞋廠有這種外援力量,世麵上的時髦貨通常來自於港城的一本雜誌,如此搗鼓出來的產品,還不是王炸?


    陳政傑突然賤笑起來,用力點頭,“要得!”


    萬事妥當。


    就說吧,抱上這條大腿,想失敗都難。


    此事的大方針便這麽定下來,三方都很滿意,細節後續再慢慢商討。


    三人端起茶杯碰了一下,忽地想到另一件事,李建昆向陳政傑打聽起那夥土匪。以這幫家夥的所作所為,已經不是流氓二字可以概括的,陳政傑不是在本地背景不俗麽?


    陳政傑嘖一聲,眉頭緊鎖,凝視著李建昆沉聲道:“這裏頭的水好像很深。”


    “多深?”李建昆問。


    “黑白都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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