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拘謹,坐吧。”


    耳畔傳來富有磁性的聲音,直到坐到沙發上,阿部綾香才驚愕反應過來,她居然真敢。


    然後她意識到,對方淡淡的聲音帶有一種不容抗拒的魔力。


    大腦一片空白的情況下,她的身體已乖巧聽令。


    “您……願意接受我們的采訪?”


    到現在阿部綾香仍不敢相信,這事真做到了。


    “我的母親也信佛,我想這就是緣分吧。”李建昆的眼神落在她白皙的脖子上,上麵係著一根紅繩,一枚白玉觀音墜在小胸脯上方。


    佛教講緣,所謂佛渡有緣人。


    阿部綾香欣喜不已,剛才幾乎沒觸碰到沙發椅麵的屁屁,終於敢坐實一些。


    至於高橋和也,此次的身份是攝像和收音師,壓根沒敢落座,精神恍惚地打開黑色大皮箱,開始架設設備。


    做夢似的。


    他想,綾香可真是個幸運女孩。


    這次他也跟著沾了大光。


    念頭至此,心裏頓生無限興奮和激動。


    他倆可是全日苯最先專訪到傑克李的記者,嗯……見習記者。


    打敗了早紀姐,打敗了所有前輩!


    單憑這一戰績,別提區區轉正,他們甚至可能在業界名聲鵲起。


    在采訪開始之前,兩個青瓜蛋子又發揮了一次躬匠精神。


    腰肌勞損國民病,不彎不是日苯人啊,李建昆在心裏吐槽。


    阿部綾香暗暗地深吸了幾口氣,在鏡頭麵前竭盡所能拿出最專業最從容的氣質,握著一隻帶有會社品牌logo的黑色麥克風:


    “今天非常有幸就港城信托銀行大幅提升貸款利率的事,采訪到該行的大股東及董事長傑克李先生。


    “李先生,外麵都在傳這是來自您的親自授意,請問是這樣嗎?”


    李建昆:“算是吧。”


    阿部綾香:“眾所周知,我國自央行至下麵,近些年一直采取的是貨幣寬鬆政策,在低利率的驅使下,民眾的貸款意願十分強烈,再有錢的人也願意向銀行貸款,從而進行其他投資,貴行此舉好像是在與行業和市場唱反調,這樣的話還有人願意向你們貸款嗎?”


    李建昆:“我們的主要目的並不是為了提高貸款門檻,而是規避風險。”


    阿部綾香:“哦?您能詳細說說嗎?”


    李建昆:“你剛才提到,現在日苯再有錢的人都願意向銀行貸款,然後利用銀行貸款去投資股市或房市,這本質上屬於一種杠杆行為。


    “在金融市場,‘杠杆’這個詞是有一定技術門檻的,同時‘巨大的風險’是它的伴生物。


    “在我看來,一個投資市場上,如果連買菜的阿姨、退休的大叔、剛獲得開戶資格的年輕人,都在使用杠杆的話,它一定是有問題的,是不理智的……


    “好吧,我實話實說,日股如今太瘋狂。我前兩天去街上走了走,發現許多商品的價格比一年前都漲了不少,這叫什麽?


    “通貨膨脹。


    “這是所有地方都忌憚、並且會極力抑製的經濟病毒,我不知道貴國為什麽現在還沒有應對措施,好在我們是國際銀行,在某些方麵擁有一定自主性,我們隻能采取加息策略,盡量規避風險。”


    阿部綾香(略顯頭大):“我可不可以這樣理解您的話。


    “在您看來,日苯經濟如果再這樣下去,會出現大問題,現行的貨幣寬鬆政策會給銀行業帶來巨大風險?”


    李建昆:“是的。”


    阿部綾香:“比如?”


    李建昆:“大量壞賬。”


    …


    當阿部綾香和高橋和也將這段采訪帶回讀賣新聞集團,造成的轟動且不提。


    如此稀罕的采訪報道,當晚便出現在《讀賣晚報》上,並且通過集團旗下的廣播和電視媒體播出。


    引發了日苯民眾的廣泛討論。


    隔日。


    日苯經濟界的一位大佬,央行副總裁三重野康,公開接受了媒體采訪。


    鏡頭裏,三重野康憤怒而凝重的表情之下,有股難以掩藏的興奮。


    記者:“請問三重先生,您如何看待傑克李的言論?”


    三重野康:“我與此人素未謀麵,都說盛名之下無虛士,我倒是完全讚同他的觀點,事實上我一直在強調,現在的經濟過熱了,人們不應該隻局限於眼前的利益,也要著眼未來。


    “工薪族辛苦工作一輩子都買不起房,這樣的社會是不正常的!


    “此人的國際銀行,其實給我們做了一個很好的表率,我們也必須趕緊收縮銀根,抑製地價瘋漲,消除通貨膨脹。


    “否則再這樣繼續下去,遲早會爆發災難。


    “什麽‘牛頓不在東京灣’,那隻是證券商們不切實際的幻想,以及吸引民眾入市的廣告炒作罷了,縱觀全球經濟和曆史,哪有永遠火爆的股市樓市?


    “盛極必衰!


    “除非我們能自己意識到問題,用清醒的頭腦,主動給這場瘋狂降降溫,這樣的話,就能將不知哪一天會到來的突發性災難,變成可預見可盡量規避的風險,把損失降至最低。”


    …


    這個三重野康呢,正是李建昆想釣的魚。


    他會上鉤,完全是意料之中的事。


    這就得講講日苯央行現如今的尷尬處境。


    對於大多數國家而言,央行在經濟領域都擁有絕對權威。


    日苯也是一樣,不過,又有所不同。


    二戰後,由於美國人的改造並不徹底,大量的戰時總動員體製被保留,這其中就包括一九四二年修訂的《日苯銀行法》。


    這個法案剝奪了央行戰前的獨立地位,將其置於大藏省的控製之下。


    這使得央行裏的精英銀行家們非常不滿,在隨後的數十年裏,他們利用央行的特殊地位,遊走於美國人和大藏省之間,逐漸爭取到了一片相對獨立的領地。


    在這裏他們構建起了自己的王朝,其嫡係老大被稱為“日銀王子”。


    三重野康便是這一代的日銀王子。


    可以說日苯央行是他的領地。


    然而,他隻屈居於央行副總裁的位置。


    至於總裁澄田智,則是來自大藏省的嫡係。


    三重野康並不怕他,怕的是他背後的人,如今的首相、前大藏大臣竹下燈,以及美利堅。


    早在《廣場協議》簽訂時,三重野康這個保守派便被激怒,在媒體上頗有微詞,對這種操控匯率的非市場行為極其抵觸。


    更重要的是,政客們我行我素的表態,深深挫傷了他作為日銀王子的驕傲。


    於是,驕傲的王子開始醞釀反擊,一場扞衛央行尊嚴的王國保衛戰就此打響。


    可惜的是,他運氣太差,這一時期,不僅上麵的日銀總裁正好輪到是大藏省的人,而且大藏大臣竹下燈更是個不世出的猛人。


    所以,三重野康暫時隻能做些祖傳的技術活。


    廣場協議之後,日銀開始按照約定拋售美元。此時按照常規操作應該馬上降息,而康同學卻在執行層麵放任短期利率維持高位,這就是日本金融史上著名的“高目放置”。


    不過他的抵抗僅僅持續了個把月,因為大藏省來了他還可以軟磨硬泡,但在美國人的直接施壓下,再倔強的王子也隻能跪下。


    天知道康同學含著淚隱忍了多久。


    現在,終於有個揚名世界的玩轉經濟的高手,發表了和他觀點一樣的言論。


    這讓他如何能不興奮?


    如何還能忍得住?


    這不,立馬跳了出來,把握機會。


    作為李建昆而言,魚兒現在是上鉤了,隱忍的鬥誌被激發起來,但想讓他來做屠夫,給日苯經濟砍下致命一刀,仍有一個問題需要解決。


    得把康同學扶上正位。


    這種大事,千年老二是拍不了板的。


    所以李建昆的計劃的第二步是:請澄田智退位讓賢。


    有點難度,但不是不可能。


    前世,澄田智大約是在一年後退位的。


    此時應該已動了心思。


    不過這事要做得有些技術含量,李建昆可不想在事後背上一個操控這個國家央行的罪名。


    一場偶然的邂逅,是必要之舉。


    好在他還挺是個人物。


    隻要他願意,當今世界上很少有晚宴酒會什麽的,是他不夠資格參加的。該說不說,通常舉辦方應該感到榮幸。


    而眾所周知,上流社會酒會不斷,像澄田智這種財神爺,必然是許多東家的首邀對象。


    李建昆將這件事交給戴睿去辦,好有一比啊,讓老司機安排休閑活動。


    妥妥當當。


    ……


    ……


    傍晚。


    東京澀穀。


    李建昆的“移動堡壘”駛近一座莊園門口,車輛停下,副駕駛座上的戴睿降下車窗,遞上請柬,安保人員躬身放行。


    五分鍾後。


    李建昆和戴睿結伴走進莊園主樓,後者落後李建昆一個身位。


    兩人身高都超過一米八,西裝革履,好像兩個男模,一出場便吸引了大廳內所有人的注意,尤其是那些跟隨長輩而來的年輕女孩,眼裏都泛起小星星。


    “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酒會的東家領著妻子和女兒,快步迎接上來,表情激動:“您能來,寒舍蓬蓽生輝,實乃我堂本家的榮幸。”


    戴睿適時做翻譯。


    東家堂本川,日苯知名企業家,資產折合成美金約有五十億。


    正因同是商場中人,堂本川才愈發清楚,眼前這個年輕人有多麽傳奇多麽強大,堪稱神一般的存在。


    他這個在日苯能排得上號的富豪,資產與其相比,連零頭都不夠。


    堂本川知道戴睿是個花花公子,身為港城信托銀行駐日公司的老總,其叔叔還是跨國財團掌舵人,倒是有資格成為他的座上賓。


    但堂本川萬萬沒想到,在他邀請戴睿出席活動時,後者來了這麽一句:“我們大老板也在日苯,你不給他發張請柬?”


    天知道堂本川當時硬是愣了幾秒,然後才弱弱問:“他能來嗎?”


    “如果你的晚宴上有美人和美酒的話,我們大老板也沒少在日苯出席酒會吧,終究是個年輕人。這不還有我嗎。”


    “戴社長,如果你們大老板能賞臉出席,這個人情,我堂本川一定記下!”


    多長臉的事啊!


    傑克李有段時間的確在日苯出席過不少酒會,總帶著新勢力公關公司的工藤美都子小姐,但彼時他可沒有這麽出名,財富也沒達到如此駭人的程度。


    以至於現在常在圈子裏聽見,那些酒會的東家遺憾惋惜於,當初沒有好好親近傑克李。


    要知道,傑克李不僅富可敵國,生意規模龐大,且涉獵行業眾多,從最前沿的科技領域到最古老的博彩業。


    同時還是聞名世界的股神。


    若能與他交好。


    何愁沒有財路?


    “不必客氣,長夜漫漫,我隻是過來玩玩。”李建昆含笑與堂本川握了握手。


    “當然,我舉辦這個酒會,就是想讓大家玩好,能有一個愉快的夜晚。您遠道而來,請允許我向您介紹我的女兒,奈子。”


    堂本川說著,望向女兒堂本奈子:“李先生也是年輕人,你們會更有共同語言,一定要讓李先生賓至如歸。”


    “是的父親。”


    在場的賓客們心裏都在想,堂本川這家夥可真舍得,唯一的掌上明珠都扔過去了。


    不過大家心裏又明白,換成他們也會這樣做。


    傑克李還是單身,沒毛病。


    即使是一夜情緣,好處也是無窮的。


    倘若處上了,那可真叫中了地球超級大樂透。


    作為堂本川而言,他很清楚,傑克李不是為他而來,他一個中年老爺們死纏亂打,好事盼不來隻怕還會壞事,換作他貌若天仙的女兒就會很不一樣。


    堂本……奈子。


    娘的,人如其名啊。


    李建昆居高臨下欣賞著她大u領晚禮服下的身姿。


    好一雙奶白的雪子。


    硬是要得。


    堂本奈子留意到他的眼神,嫣然一笑,做邀請手勢,用流利的英文說:“要先吃點東西嗎?”


    “好啊。”


    二人結伴而去。


    堂本家兩口子欣喜退群,戴睿也適時離隊,開始物色起自己的獵物。


    堂本奈子領著李建昆,來到自助餐台旁,向他介紹起今晚的美食:


    “這個刺身很不錯,使用的是藍鰭金槍魚的大腹,口感滑潤,脂香濃鬱……”


    “您好,李先生,我是……”


    “這款鐵板燒用的是神戶牛肉,口感細膩,入口即化……”


    “李先生晚上好,鄙人是……”


    啊!


    望著一個個湊上來敬酒的人,堂本奈子不厭其煩,卻又不敢表露,因為全是大人物。


    不是狠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壓根不敢往上湊。


    所幸,傑克李的注意力更多在她身上和美食上麵。


    的確如此,一個想看,一個給看,還會主動貼上麵挨挨,再有眼前這些精致的美食,怎可辜負呢?盡管李建昆已注意到,消息無誤,澄田智確實在場。


    不過犯不著他去關注。


    在他發表了那樣的言論,原本已架空澄田智的三重野康立馬跳出來附和的情況之下,在這裏又恰好遇見他,澄田智敢不過來嘮嘮?


    澄田智比想象中更把持不住。


    李建昆一塊鐵板牛排還沒啃完時,驀地發現身側多了個老頭。


    堂本奈子盡管不爽,也不敢耍小性子,而且見傑克李完全不認識,還不得不主動介紹一下。


    “哦,原本是澄田總裁,久仰大名。”李建昆露出恍然神情。


    “彼此彼此。”


    澄田智看了眼堂本奈子,接下來一句話,算是徹底把堂本奈子搞毛了:“堂本小姐,不知能不能把李先生借我一會?”


    不行……是不敢說的,這個老頭子連她爹都不敢得罪。


    有氣也隻能離開之後再撒。


    堂本奈子找地方撒氣去了,自助餐台旁邊的一處,隻剩下李建昆和澄田智二人。


    李建昆一邊啃著牛排,疑惑望向對方。


    “是這樣的,我想就您的那番言論,請教您一下。”


    “請教不敢當,你有話不妨直說。”


    “你真認為日苯經濟會很快出現問題?”


    李建昆反問:“你不會不知道,我去年幾乎清空了在這裏的投資吧?”


    “可是,這一年來我們的經濟始終穩定向好。”


    “那是因為我看出了去年的全球股災,綜合考慮之下,把資金投到美國更符合我的利益,事實也確實如此,否則我會在現在清空。”


    澄田智心頭一凜,他可不是外行。


    一九八七的全球股災,他與許多業內人士一樣,提前沒有察覺到絲毫。


    這是個妖孽!


    “現在?”


    “再遲就晚了。”


    李建昆放下餐盤,從餐台上取過一條溫熱的白毛巾,擦了擦嘴巴:“如果討論貴國的經濟數據,你肯定比我清楚得多,我隻站在宏觀的角度說兩點,就能顯示出貴國的經濟形勢有多麽危險:


    “1、現在,僅一個東京的地價,就相當於美國全國的土地價格,房地產市場的泡沫太大了。


    “2、日股的市場寬度極度恐怖,其實隻要查一下日苯公司的股價走勢圖就可以發現,很少有公司的股價真的上漲,這一情況像極了一九八七年的美國股市。”


    李建昆頓了頓,道:“就我所知的,如果我賺的錢是靠賣空賺來的,那一定是出了問題。”


    澄田智睜大眼睛:“你在做空我們?”


    李建昆聳了聳肩:“這不能怪我,大好的機會擺在這裏,作為商人,有錢我不能不賺。我也並沒有藏著掖著吧,我們和索尼、日立達成的交易,個中細節別人不清楚,你還不知道?”


    澄田智表情陰陽不定。


    “我明白,坐在你的位置上,你肯定很反感我們這些做空者。


    “但我想說的是,如果你們的市場非常健全,我們也找不到做空的機會。空頭既是股市殺手,也是股市秩序的維護者。


    “我們的行為隻是順應大勢,即使沒有我們做空,日股接下來該崩還得崩。”


    李建昆說完,話鋒一轉,端起香檳杯,與澄田智手上的紅酒杯碰了碰:


    “當然了,站著個人層麵講,你是長者,要讓你這麽大年紀,在承受巨大的金融動蕩和壓力的同時,還要防範我們這些做空者,我對此是於心不忍的,如果有冒犯到你,我在此深表歉意。”


    澄田智不知道是怎麽喝下的這口酒。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熱鬧的酒會都無法勾起他的興趣,整個人顯得渾渾噩噩。


    一個小時後,他率先告辭離開。


    傑克李的話說得斬釘截鐵,仿佛股災隨時都會到來,然而,他還不敢不信。


    一來,傑克李講的一些道理,他挑不出毛病,另外,這可是個妖孽啊!


    以他的年紀早已可以申請退休,妻子也希望他能退休,享受幾年天倫之樂。


    隻是大藏省那邊,一再挽留要他多任職幾年。


    如果一切像現在這樣經濟繁榮倒還好。


    他可不想落個晚節不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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