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三姐那日了結了自己的性命,披頭散發飄蕩在世間,她渾渾噩噩的走著。


    走過了京城繁華的街道,走到京郊,不曾停下……


    渾噩之間,魂魄竟然飄回故鄉金陵。


    她看到田間耕種的婦人,她們的皮膚是那樣的粗糙,她們的身形,是那樣的難看。


    有背著“包袱”的婦人,包袱裏是才滿月的嬰孩,耕種的時候,孩子因饑餓哭鬧,婦人就席地而坐,毫不在意的用沾滿泥土與草漬的手扯開衣裳,給嬰孩哺乳。


    她臉上帶著笑,牙齒殘缺,肌膚被太陽曬得黑紅脫皮,眼角嘴角的紋路深深的陷進去,但她的眼睛是那樣的亮,富含生機。


    一旁一個年老的老婦人走過來,笑著喊道:“翠花娘。”


    “胡二嬸子,日頭這麽大,你出來作甚?”翠花娘問道。


    胡二嬸子笑嗬嗬道:“這不是,我家小囡囡回來了,我來地裏摘個老麵瓜,回家給她做燜白米飯,她呀,精細嘴兒,就要吃粳米飯。”


    翠花娘笑道:“三花回來了,她們廠裏放假了?”


    “放了,隻放一天。”胡二嫂子一邊回話,一邊爬下田埂,去田溝裏翻動瓜蔓,尋到一個半大的麵瓜,覺得不合適,又弄了葉子將其蓋住。


    翠花娘給孩子喂完奶,見她還沒找到瓜,就道:“胡二嬸子,你家的瓜還沒老吧?我家田埂上的瓜,有個老了,你摘了去,給三花做燜飯去。”


    胡二嬸子有些不好意思道:“那咋好意思,你家那瓜老大一個。夠你家人吃一天了。”


    翠花娘笑道:“沒事兒,就一個瓜而已,若是往些年,我還真舍不得給你。現如今,咱們也不靠這些東西糊弄肚子了。胡二嬸子你家三花這個月發了多少工錢?我家大丫、二丫她們說,廠裏改了啥製度,說啥子績效,咱們也不懂,就是幹得多,發得多,我家大丫、二丫,一天就睡三個時辰,說這樣做活,掙得多。”


    胡二嬸子手腳並用,爬上田埂,拍拍身上的草屑道:“我家三花昨晚回來也這樣說,她一天就睡三個時辰,說這是廠裏規定的,最少要睡三個時辰,不然不給做活。不然,她們廠裏的女工,恨不得沒日沒夜的幹。三花這個月得了整整兩貫!哎喲,我的天,我這輩子都不敢想,我閨女能掙這麽些錢,比我家那小子掙得還多。”說著,臉上的笑怎麽也止不住。


    翠花娘笑著道:“那是不少,你家三花真能幹。我家大丫、二丫隻有一貫多,離兩貫還差些,她們中途請假去她姨媽那邊吃席,耽擱了一個時辰。”


    “你們家兩個閨女,加在一起,也有三貫多,你這不才生了個小的,也有錢養活。你這次生個閨女,你婆婆沒說你吧?”胡二嬸子翻動瓜蔓,翻到了那個大麵瓜,費了些勁兒,才將瓜擰下來。


    翠花娘道:“沒呢,恨不得我再生兩個閨女,以後跟大丫、二丫一樣,好掙錢。”


    胡二嬸子拿起麵瓜,笑著道:“你家閨女能幹,以後也能給你和翠花爹養老。”翠花娘生了四個女兒,大女兒叫翠花,二女兒叫大丫,三女兒叫二丫,第四個就是她懷裏抱著的嬰孩。


    翠花娘沉默了一會兒,隨即笑道:“能吧,我現在也不想那麽多了,命裏無兒,就無兒唄,都說養兒防老,我閨女能掙錢,不是一樣能養老嗎?”婦人似是想通了什麽,露出一個滿足的笑來,她的眼睛越發的明亮。


    尤三姐忍不住伸出手,想碰一碰那充滿生機的雙眼,手卻穿過了對方,尤三姐此時才反應過來,自己已經死了。


    老婦人離去後,尤三姐在一旁的田埂上坐下,她從未這樣“放肆”過,席地而坐,像一個農婦那般,婦人在田地裏幹活,沒多久又來了一個男人,他挑著糞桶,裏麵是發酵過的農肥,原來方才他是去挑肥去了,才不在地裏耕種。


    男人將腰間的竹筒拿出來,遞給女人:“你坐一會兒,我去丟肥。”說著,就從糞桶裏抓起一把發酵後的肥,丟在女人挖好的坑裏。


    翠花娘道:“丟遠點,免得燒莊稼。”


    男人應聲,就將肥丟遠了。


    兩人一起幹活,一直到午時,男人來返七八趟,才將整塊田都施好肥。


    “咱們回去吧,大丫她們也把飯做好了。”男人接過婦人身上的繈褓,綁在自己的身前,挑著糞桶走在前邊。


    翠花娘跟在他身後,順手在田埂上摘了個麵瓜。


    “當家的,翠花、大丫、二丫她們都大了,沒件好衣裳,咱們今年扯塊好布,給她們做身好衣裳,串門子的時候好看些。”翠花娘道。


    男人道:“扯唄,現如今布沒那麽貴了,咱們扯兩塊布,你也十多年沒穿過新衣裳了,給你也做一身。”男人還記得,妻子嫁給自己十幾年,隻在成親那一日穿過新衣,那一身新衣,後來給了自己的妹妹,那時候家裏窮,妹妹出嫁到時候,什麽嫁妝也沒有,妻子就將自己唯一的一件好衣裳給了小姑子。


    翠花娘笑了起來,很是滿足。


    尤三姐跟在他們身後,看他們夫妻說笑著回家,農家的院舍,泥土地,桑樹枝做的籬笆,院子裏養著三隻老母雞,地上都是雞屎。


    尤三姐避開地上的穢物,坐在屋簷下,看他們一家人吃著粗糙的飯食,臉上都是笑。


    三個姑娘年歲都不算大,大的叫翠花,十七八歲,小的兩個十四五歲,長得尋常。


    在尤三姐看來,尋常就是難看,她從未見過這麽不體麵的一家人,衣裳上補丁摞補丁,頭發枯燥發黃,指甲裏是怎麽也洗不幹淨的草漬。


    但是,他們臉上的笑,卻又是那樣的燦爛,他們的眼睛亮晶晶,是那樣的生機勃勃。


    尤三姐好奇,這般窮的家,有什麽好高興的?


    尤三姐看了許久,驀然笑了。


    原來沒有弟兄,日子也能過下去,原來,女兒也能父母養老。


    這便是柴米油鹽的日子嗎?


    好像,也沒有那麽慘。


    尤三姐起身,一步一步,走出了這農院,她披散的長發散發出淡淡的光澤,隨即便換了一身裝束。


    布衣荊釵,難掩絕色。


    仙樂齊鳴,兩個素衣仙娥從空中落下。


    “恭喜妹妹堪破情愛,修得靈身。妹妹,快與我等歸還太虛幻境吧,兩位姐姐正等你呢。”一個素衣仙娥伸手,尤三姐遲疑的伸出手。


    素衣仙娥帶著她消失於晨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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