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咎由自取


    大明宮內,太上皇手中的青詞,緩緩地落在了地上,他如不自知,一腳踩了上去。


    顧銘臣趴在地上,雖然因恐懼而格外緊張,但到了這會兒,他也是別無選擇。


    趙遲性情大變,先是自暴自棄,後來自賣其身進了小倌館當小倌兒,一個大男人,成日穿紅戴綠,擦胭抹粉,把自己打扮得像個女子,說話還總是翹起蘭花指。


    去年,趙家的老太太受不了這打擊,一命嗚呼。


    趙遲雖也愧疚過,卻還是不走正道,一根白綾懸梁,幸好他隨身小廝發現及時,救了回來後,就不吃不喝一門心思求死。


    趙谘璧跟瘋了一樣,死咬著他不放,聽說在拚命搜羅江南那邊的證據,也不知道真假,反正跟定時炸彈一樣,隨時就要將他們江南文官集團一網打盡。


    如今,賈琮在那邊,趙谘璧還沒有開始作妖,甄家就已經倒了。


    顧銘臣一晚上沒有睡著,從未有過的恐懼絲絲蔓蔓地纏上來,他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恐怕太上皇還沒有駕崩,他們就要提前去黃泉道上恭候了吧?


    賈琮,三年半前跪在雪地裏向家族乞討的那個小孩,不經意間,竟然成長到了這樣一步,他甘願做皇帝手中的一把刀,如今這把刀懸在了他們的頭上。


    太上皇緩緩地在蒲團上坐了下來,朝顧銘臣招招手,顧銘臣跪了過去。


    “他把江南甄家給抄了?抄了多少銀子出來?”


    不問別的,隻問銀子。


    顧銘臣心裏升起了一陣絕望,“三,三百多萬兩,太上皇,甄家倒了,江南那邊……”


    太上皇閉上的眼睛猛地睜開,其中閃過一道精光,“江南那邊不是還有趙谘璧嗎?慌什麽?甄家雖然被抄了,我大順的天還沒有塌呢,要真塌了,誰能頂得起來,且看看吧!”


    顧銘臣心裏日了狗一樣地難受,他不由得懷疑,昔日那個精明的太上皇是不是傻了?甄家都倒台了,這大順的半邊天也早就塌了,還等誰能撐起來,這不是笑話嗎?


    不怪顧銘臣著急,甄家倒了,江南不知道還會出多少牛鬼蛇神,他們這些人誰和江南那邊沒有點往來?若是皇上那邊想要一網打盡的話,這是個最好的機會。


    聽著太上皇又開始念經了,顧銘臣正要鬥膽上再諫言一番,戴權一見這個,嚇得腿都發抖了,忙上前扯著顧銘臣就往外走,“顧大人,您不想活了,也不能牽扯旁的人啊!”


    顧銘臣一把扯回了自己的衣袖,肩膀抖了抖,將衣服抖正了,急道,“戴相,這能怪我嗎?外頭都什麽樣兒了,甄家都倒了,下一個該輪到誰,能不能請戴相和那賈琮打聲招呼?”


    “這就沉不住氣了?”戴權笑嗬嗬地道,“多大點孩子?你們還真以為這一招大的是賈琮放的?什麽都沒搞清楚就開始瞎咧咧,還到太上皇跟前胡攪蠻纏。


    不是我說,顧大人,您也是老臣了,當年東山苑那點子事記到現在,一開始難道不是令公子想要害賈琮,結果讓趙公子遭了殃,人家趙家也沒說一天到晚惦記著找賈琮報仇啊!“


    “趙家是沒找賈琮報仇,可趙谘璧一天到晚……啊,不是,戴相,咱們怎麽說起這個來了,不是說南邊的事兒嗎?那東山苑的事,我是真沒有記仇啊!”顧銘臣真是滿頭包。


    “江南那邊的事兒,別人不清楚,難不成太上皇也不清楚?顧大人就別著急了,那邊事兒,事無巨細都有人報給太上皇呢,太上皇知道的事兒能比您少?“


    真是太上皇都不急,也不知道這位急個什麽勁兒。


    說完,戴權也不由顧銘臣分辨,讓小太監帶了顧銘臣出宮去,還囑咐說,若沒有太上皇的傳召,再不要來擾了太上皇修仙,如今修仙正在緊要關頭呢,若是將來飛升不了,那都是顧銘臣的罪。


    顧銘臣出宮門的時候,兩條腿都在打顫。


    馬車從臨敬門前離開,出了禦街,上了州橋的時候,前頭便堵上了,四麵八方的人都圍在橋頭上,還不停有人往這邊擁擠,前頭被擠了,後頭被堵住了,也不知道這些人是去看什麽熱鬧。


    往前頭懟了快小半個時辰了,也就懟了十來步遠的距離,顧銘臣心裏本來就煩躁,這會兒急得想拔劍殺人了。


    “到底怎麽回事?”顧銘臣怒不可遏。


    顧家的下人忙跑到前頭去看,嚇得渾身一激靈後跑回來,結結巴巴地道,“老爺,前頭,趙家的公子甩了水袖在跳舞。”


    顧銘臣現在聽到趙家就一陣頭疼,此時,周圍一靜,聽到有咿咿呀呀的聲音傳來:


    “小郎君。不讀書學做好人。一謎暗藏春。眼睜睜瞞人忒狠想著你。與狂徒串勾欄染惹風塵。將幾句情詞調引……”


    他的心頭一堵,不自覺地就掀開了馬車簾子,下了馬車,看到那石拱橋上,一個身穿了白色紗衣,頭戴大紅牡丹,身材高挑卻又扁平的男子,扭著腰身,水袖甩得像模像樣,正在跳舞。


    他擦得臉雪白,眼皮子上抹上了紅色的胭脂,眼尾上勾,如同那傾倒人間的妖精,胳膊上揚,露出那翹起的蘭花指來,一抹淒厲的笑,定格在趙遲的臉上,也瞬間定格在了顧銘臣的心上。


    這一刻,顧銘臣兩腿一軟,人往地上傾頹了去,幸好顧家的兩名長隨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


    “老爺!”


    “回,回去!”顧銘臣的魂兒似乎都被趙遲給勾走了,他掉頭就逃,可周圍都是摩肩擦踵的人群,人人都睜大了一雙興奮的眼睛往前在擠,他哪裏能逃得了去?


    顧銘臣渾身都是汗,朝前擠的時候,一不小心推了旁邊一個無賴漢一把,被那人猛地一掌推過來,“擠什麽擠?沒看到都是人嗎?再擠……”


    看到顧銘臣身上穿的官服,那人好歹沒有再繼續說了,一矮身,讓人的咯吱窩下麵一鑽,就消失不見了。


    顧銘臣做不來這樣的事,前頭,趙遲一曲唱完了,又開始唱《一剪梅》,這一首閨閣怨詞,被他淒哀婉轉地唱出來,顧銘臣聽在耳中,隻覺得一聲聲就如同一刀刀,割在他的身上。


    他不由得想到,若是趙谘璧看到了會作如何想?


    懷恩侯為了安撫趙家,犧牲了一個女兒與趙家結親,誰知,依然沒能挽救得了趙遲的心,這孩子,還是沒有遭受住那打擊,將自己放逐成了這副樣子。


    而他,同樣也犧牲了一個兒子啊!


    顧櫚昉是顧家這一輩中,最為出色的兒子,害賈琮不成,最後害了自己和趙遲,梅問鶴也跟著受了牽連,東山苑那一局,反而成就了賈琮一人。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顧銘臣站在原地,就看到趙遲跟一個男妖精一樣,他一舉一動比這神京中最出色的舞娘跳得都要好,顧銘臣茫然地隨著人群朝他擠了過去,不知道什麽時候,他的眼中噙滿了淚水都不自知。


    “哈哈哈哈!”趙遲一聲大笑,他那塗了口脂的唇裂開,露出滿嘴雪白的牙齒,整個人仰麵望天,喊道,“賈琮啊賈琮,你真是鬼才啊!我趙遲落到今日這般地步,不怪伱,當日本就是我們要害你,你反手迫害我們,讓我這一生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是我咎由自取啊!”


    說完,趙遲一步踏上了拱橋的欄杆,就朝下跳去。


    所有人都大呼出聲,而趙家的下人估摸著也是自家少爺一心求死太過頻繁,把他們也練出了一身本事,兩名小廝衝了上去,倒也沒有像別的人那樣去拉趙遲的衣裳,而是一人抱住了一條腿,將他硬生生地拉住了。


    眾人的心才跟著落了下來。


    隻見趙遲也不惱,笑著轉過身來,反而一隻手摸了一把小廝的頭,任由兩名小廝將他又抬了下來。


    這一起一落的,顧銘臣看得都有些心梗了,眼看著趙遲被家裏的小廝拉著進了馬車,人群散開來,顧銘臣也無比失落地上了自家的馬車跟在後麵離開。


    他一息功夫都不想待在這裏了,急等著趕緊離開,馬車從拱橋上通過,剛剛下了橋,隔壁一輛馬車上傳來了聲音,“顧大人,別來無恙啊!”


    這聲音跟鬼魅一樣,讓顧銘臣聽得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他撩開了馬車簾子朝外看去,趙遲那張濃妝豔抹的臉一下子懟到了他的眼珠子跟前來,朝他勾唇一笑,原本並沒有多麽清秀的一張臉,竟然有了幾分傾國傾城之色,令顧銘臣心裏堵得發慌。


    “遲侄兒,不要怪世伯多話。人這一生,不可能一帆風順,韓信尚有胯下之辱,勾踐也曾臥薪嚐膽,男兒若有誌,沒有越不過的坎兒。你既與那懷恩侯府的姑娘成親了,從今往後,忘掉過往,好好兒過日子不好嗎?”


    趙遲靜靜地聽著他說完,又朝他一笑,眼兒彎成了一雙月牙,竟讓顧銘臣這過了花甲之年的老漢。


    “顧大人,顧大人當如何?”


    “可你這般,也起不到半點作用啊!說起來,你們都是遭殃在了賈琮的手裏,那日的事,外頭的人不知道,難不成你們幾個也不知道嗎?你自己為何不好好想想,你與昉兒是多年的好友,他要害你做甚?”


    趙遲毫不動容,“世伯,您就當我對付不了賈琮,要遷怒到世兄身上吧,他雖然沒了功名,可他到底比我好多了。


    世伯啊,您不知道,還有趙世華那死鬼,一點兒憐香惜玉的心都沒有,那天,我在雪地裏跑的時候,我就想,既然我都對付不了,我總對付得了我自己吧!”


    說完,他一把掀了馬車簾子,又捏著一把嗓子尖聲尖氣地道,“走吧,又沒死成,晦氣!就回吧!”


    顧銘臣坐在馬車裏良久,他才知道他心裏堵著的是什麽了,他驚慌失措地道,“掉頭,掉頭,給我往宮裏遞牌子。”


    哪怕戴權一再地囑咐他,不要再去擾了太上皇的清淨,讓太上皇好好兒修仙,將來一人得道,他們這些雞犬或能跟著升天,他也顧不上了。


    趙谘璧絕對不會放過他的!


    江南,甄家。


    一連抄了三天的甄家前前後後的門都被封條封上了,周圍,京衛的人將整個一圈守得密不透風,那些黃白之物也已經全部分好了,下剩的封箱打包。


    夏進的營中,賈琮將十二個江南和京城最好的鋪子的房契、地契以及賬本,以及一千五百畝良田的地契,遞給夏進,“師父,這些是我花銀子買下的甄家被抄的鋪子,都是旺鋪,都是幹淨的。”


    雖然,一個十二間門麵的旺鋪隻花了一千兩銀子,還搭了這許多良田。而這一千兩銀子最終還是回到了軍中,要落到他們的手裏,但也是辦齊了手續,不怕有人說話。


    夏進接過來看了一眼,不算多,便依舊遞給賈琮,“你留著吧,以後師父缺錢花了,再找你要,師父這點兒腦子,操心軍中的事都操心不完兒,哪裏還有功夫操心這鋪子田莊的事。”


    賈琮隻好接了過來,他手裏自己也攢了一些,加上這些,也算是不少了。


    抄家都是皇上得大頭,抄的人得小頭,這都是約定俗成的規矩,皇帝也都是默許的。


    所以說,抄家是致富最快的一種方式,一般被皇上欽點為抄家大臣的人,都是簡在帝心。


    當然,賈琮這種不算。


    但夏進並沒有參與抄家,他便通過這種方式給師父攢點家產。


    “師父,您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若是怕對不起師娘,不娶正妻,也可以納一門小妾,照顧您一日三頓和冬暖夏涼穿衣也好啊!”


    夏進白了他一眼,“你今日是皮緊實了,要師父幫你鬆快鬆快不是?”


    “徒兒不敢!”調皮了兩句,賈琮這才正色對夏進道,“師父,徒兒雖然升了參將,手上還隻有四百多個兵呢,什麽時候能夠給徒兒把編製補齊了,再不補齊,徒兒自己募兵去了。”


    說實話,賈琮還挺瞧不起寧波的這些兵,一個個既被當地的富紳們用酒肉毒了肚腸,又被倭寇流寇嚇破了膽子,既吃又拿比誰都多,上了戰場就拉稀。


    這種兵,若真的到了自己的手裏,想把隊伍練出來,還得好長一段時間。


    “之前李繼宗手下一共五六千兵,我選了四千出來,這四千人就交給你帶。這帶兵的訣竅,無外乎就是恩威並濟,賞罰分明,我瞧你那四百多人帶的挺好的,這我都不擔心,我擔心的是皇上這一次下的明旨,關於神兵營,你是怎麽打算的?”


    江南官場沉寂了一段時間,讓人很詫異的是,不管是哪一派的人都沒有往朝中遞折子,一個個似乎把賈琮抄甄家的事當做了那一夜的一場夢。


    這讓夏進非常不安。


    密折遞上去後,皇上頒發明旨,令賈琮兼領神兵營參將,夏進是從賈琮這裏得知,神兵營是個什麽?


    賈琮從旁邊提了一柄佛朗機火銃給夏進,“師父可以試一試,這火銃和之前咱們繳獲的火銃又有了一些改進,但要想大幅度地改進,徒兒手中還要有人,若師父認識什麽了不得的鐵匠,木匠和道士,可否給徒兒推薦一下?”


    夏進有些懵,木匠鐵匠工匠什麽匠就算了,他不明白的是,這事兒與道士有什麽關係?


    “有的道士會風水,有的道士擅長堪輿,有的倒是會看天象,你要找什麽樣的道士?”


    “一心想要得道成仙,一天到晚搓丸子吃的那種道士,也就是傳說中的丹修。”


    每一個丹修的道士都是最早的化學家啊!


    “我先給你留心著,你還沒說,你那神兵營準備怎麽搞?”夏進發現自己差點被賈琮帶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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