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賈琮的腳尖在地上重重地磨了磨,把沾上的甄應嘉脖子上的那一層油皮給擀去了,對吳惟忠道,“跟薑襄說一聲,寫奏報的時候,就說甄應嘉乃是畏罪自盡,我會給皇上上密折。”


    吳惟忠本來還很擔心,主犯死了,朝中人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但看賈琮如此鎮定,他也就放下心來。


    等他去傳話的時候,他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自己對頭兒的這份信任,其實來得很莫名其妙啊!


    不知從何而起,卻又一往而深呢!


    次日,等江南官場反應過來的時候,賈琮等人已經將甄家連牆縫裏的銀子金磚都給摳出來了,包括賈家的五萬兩白銀一起,總共下來三百三十多萬兩白銀,全部拉到了營地。


    整個官場一片震蕩,人人都迷茫了,縮在家裏就跟鵪鶉一樣,不知道該如何動彈。


    主要是,甄應嘉居然死了!


    如果人不死,毫無疑問,此時上至兩江總督,下至金陵府知府賈雨村,那些鹽商們,還知道該往哪個方向努力,自然是一窩蜂地彈劾賈琮,派了衛所的將士從賈琮手裏搶人,聯絡朝堂上的人一窩蜂地攻擊賈琮。


    哪怕皇帝再護著,賈琮一個人也難得和大半個官場抗衡,但甄應嘉死了。


    夏進來不及數銀子,他忙慌亂地將賈琮喊進了營帳,顧不得禮節性地關懷問兩句,便單刀直入地道,“琮兒,那甄應嘉是真的畏罪自盡嗎?”


    不錯,江南官場上,之所以不敢動彈,還有一個原因,便是甄應嘉的“畏罪自盡”。


    人在官場,哪怕是父子翁婿,也不會輕易相信對方的話,知人知麵不知心,誰能知道坐在自己對麵的人心裏在圖謀什麽呢?


    誰知道皇帝到底掌握了甄家什麽證據,又知道賈琮到底在甄家搜出了什麽,更加不知道甄家到底什麽心思,萬一是想改朝換代,他們什麽都沒搞清楚,就跟著瞎起哄,求情的搞不好還會比被告先被砍頭抄家。


    賈琮道,“師父,甄應嘉是真的畏罪自盡!”


    是不是畏罪自盡,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甄應嘉已經死了。


    賈琮覺得,甄家這一代家主還是不行,心理素質太差了一點,不就是斂財斂得多了點兒嗎?至於就被嚇死嗎?


    既然沒有真的起兵造反,憑著老太妃還在後宮,甄家百年的根基,太上皇和皇帝還在互掐,甄應嘉一家子說什麽都落不到一個死字。


    但,甄應嘉估摸著是被他的反常操作給嚇著了,以為自己主動求死,成全了皇上,皇上看在他的份上,一定會對甄家網開一麵,若先前打算流放三千裏到瓊州島,能夠改判流放兩千裏到黃州啊,或是哪個稍微好點的地界。


    果然富不過五代,富貴場中長大的人,見識氣度雖然會大點,但魄力格局卻會受影響。


    老天爺對每個人都很公平啊!


    賈琮之所以不把真實的情況告訴夏進,夏進對他是真好,跟正常的親爹一樣,雖說他是在給自己掙出一條活路來,但這一路上艱難險阻何其多,他不想讓夏進擔心。


    有好事他會想著夏進,這種提心吊膽的事,就犯不著告訴他了。


    夏進一介武官,沒有那麽多心眼兒,又是親徒兒,賈琮一說,他就信了,鬆了一口氣,“那就好,他這一家抄出了這麽多的銀子,你打算怎麽辦?”


    賈琮的手指頭不經意地在桌上輕輕地敲著,“這麽多銀子,按照從前的規矩,咱們是可以留下一小部分的,我想著就留個小部分加零頭,畢竟抗倭也要錢,還有,將士們的餉銀也欠了不少,不能每次都靠搶倭寇的來補。”


    夏進點頭道,“那就留個七八十萬兩,這太多了,不知道朝中那些吃飽了沒事幹口水太多噴不完的蘭台寺大夫們會不會又罵人啊?”


    賈琮看了夏進一眼,“師父,七八十萬也太少了,我說的小部分加零頭是指一百三十萬兩!隻留個七八十萬兩,我豈不是白幹了?”


    夏進剛剛喝了一口茶,猛地噴了出來,扭頭看賈琮,下巴上還掛著水。


    “你隻打算給朝廷二百萬兩?”


    賈琮道,“我三百萬兩都給上去,師父,能到得了皇上的手上嗎?師父忘了,宮裏還有個隻進不出的老貔貅,給再多,皇上能夠守住?”


    夏進頓時就黯然下來了,“遼東那邊,急等著用錢呢!”


    前頭皇上三年時間換掉了四個總兵,前不久,又被免掉了一個。


    說來說去,並不是人家總兵真的無能,而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再加上李家在那地兒浸淫的時間過長,那些兵吃了李家那麽多年的銀糧,這邊又不給餉銀,無法收買人心,誰會幫忙賣命?


    “所以說,如果可以的話,能夠往朝中送的錢越少越好。這銀子的事,我打算也送密折進宮,先給皇上那邊透個氣兒,等把銀子的事分妥當了,再說送的話。“


    為今之計,也唯有先如此了。


    八百裏加急,那折子隨著佛朗機銃一起被送進宮裏去時,也隻比江南這邊的“地震”傳過去早了一天不到的時間。


    上一次賈琮是借了夏進的渠道送密折,後來,皇帝既然把“便宜行事”的權限都放給了賈琮,這密折渠道,自然要為他開通了。


    賈琮一手館閣體呈現在皇帝的眼前,皇帝居然還有心情叫了一聲“好”,這才匆匆忙忙地看起來,看完了,他就跟一尊雕像一樣,坐著不動,眼睛也是直愣愣地盯著字,眼珠子也不轉。


    宋洪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等了幾息功夫,見皇帝還沒有要動彈的意思,他又等了一會兒,皇帝依然神色未動,那窗外的風吹進來,隻看到皇帝的幾根鬢發在吹動,更顯得整個人僵硬了一般。


    “皇上!”宋洪嚇得魂都快沒了,這皇上才登極幾天呢,突然就駕崩了,頭上還頂著太上皇,不知道宮中朝堂又要經過一番怎樣的洗禮,別人能不能躲過一劫不好說,他肯定是很難了。


    宋洪上前兩步,這次都帶了哭腔了,再次喊了一聲,“皇上!”


    就在宋洪想著要不要把手指頭送到皇帝的口鼻前探一探的時候,泰啟帝終於回過神來了,咧嘴一笑,又忍不住,猛然哈哈大笑起來。


    那癲狂的樣子,讓宋洪嚇得兩腿一哆嗦,一股尿意湧上來,幸好他反應及時,忍住了。


    “皇,皇上!”宋洪戰戰兢兢地喊了一聲。


    泰啟帝笑了個夠,倒也沒有多為難宋洪,驅使他道,“去,傳忠順王爺!”


    忠順王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得到傳旨,快馬加鞭地趕了過來,剛剛進了東暖閣,還沒來得及行禮,皇帝就將密折扔給了他,“你看看,伱看看!”


    忠順王一目十行沒看完,震驚不已,“甄應嘉,他,他死了?”


    泰啟帝的嘴自從收到密折之後,就沒有再合攏來過,嘴角都快扯到後腦勺去了,他坐在禦桌後麵,手指頭敲在桌麵上,“這是密折,且看江南那邊的折子怎麽上。甄應嘉已經死了,怎麽死的不重要。


    朕看在三百多萬兩銀子的份上,也就不為難他的家人了,七歲以上的男丁全部流放,我也不說去什麽瓊州了,就去遼東吧,那邊正缺人。


    七歲以下的全部進宮為奴,至於女子就全部為官奴吧!“


    若換成是賈琮,他倒是寧願去瓊州,最起碼那地兒暖和,凍餓不死人吧!


    甄應嘉雖然死了,可甄家的案子還沒有審,泰啟帝這樣定罪,其實有些不符合流程。


    但忠順王也是個懂權謀之術的人,他腦子隨便一轉,便明白了其中的玄妙,道,“皇兄聖明,這賈琮還擔心三百多萬兩銀子呢,皇兄既然已經有了聖裁,三百多萬兩銀子,除了留一部分在江南抗倭,其餘的是都要運送進京嗎?”


    泰啟帝見弟弟已經明白了他打算用甄家的老小們,換這些銀子一條活路的用意,也很是高興。


    “朕宣你進宮,就是為了商議這件事。”皇帝明顯高興得過了頭了,“朕自登基以來,戶部一天到晚跟朕叫窮,太倉庫裏一向都是能跑馬,老鼠都留不住,賦稅收不上來,收上來也放不到過夜,這貿然有了銀子,朕竟然不知道該怎麽花了。”


    忠順王也很能體貼他這皇兄,日子過得是真難,但凡哪裏有點銀子,還沒有進庫裏,就被東邊那位給劫走了,大明宮裏稍微有頭有臉一點的太監都比他兄弟二人強。


    三月份才過完聖壽節,四五十萬兩銀子才花下去,前兒那邊又傳來消息,說是要重修一座專門用來獻青詞的樓閣,開口就要一百多萬兩銀子,不給就是不孝順。


    如今,遼東戰事吃緊,眼看撫順就要保不住了,入夏以來,兩淮開始下雨,淮水大漲,種下去的莊稼眼看就要淹死了,去年一冬以來的流民還等著錢安置,朝廷如今千瘡百孔,那位半點都不體諒。


    忠順王看到皇兄兩鬢越來越多的白發,他歎了一口氣,“皇兄,要實在不行,就按照賈琮的提議辦,做兩本賬,隻說抄了一百多萬兩銀子出來了,那邊留一部分,下剩的送進京,能留多少是多少。


    其餘的兩百萬兩銀子,再一分為三,皇兄這邊得大頭,其餘的一半運往遼東,一半留江南抗倭。”


    忠順王也不知道賈琮怎麽想的,到底是年幼了一點,別人當官是盡量把自己撇清楚,他當官一點兒都不怕背鍋。


    這孩子,就麵兒上看是個聰明的,也幸好娶了親,要不然,一座忠順王府填進去都不夠他霍霍的。


    泰啟帝想了想,也點頭道,“好在,賈琮是個實心辦事的。”


    這就是說,泰啟帝願意將大頭的銀子都放在江南了?


    忠順王也是極為震驚,他怎麽覺得皇兄對賈琮的信任也太過了一點呢?


    泰啟帝似乎知道了他的心思,喊了宋洪,“不是說還送了佛朗機銃來嗎?讓人把那玩意兒帶進來,朕還沒見識過佛朗機銃是什麽玩意兒呢!”


    忠順王方才隻關心那三百多萬兩白銀去了,佛朗機銃的事最後說的,他一開始被銀子震驚住了,這一低頭,才看到後麵還提到了佛朗機銃,問道,“又是什麽?”


    賈琮派了個小百戶帶了幾杆佛朗機銃進京。


    那小百戶何曾見過皇帝,大熱的天,內焦外熱,都快中暑了,抱著槍支就要衝進了殿,走到門口,被裏頭的冰盆散發出來的冷氣一襲,總算是醒過神來。


    他忙將槍支交給了門口服侍的小太監,那太監心裏也沒個譜,兩手一托,整個人就被槍壓得往下一沉,崴了手腳。


    百戶自顧不暇,也沒留意,進來就跪在地上,也不知道磕頭,好在宋洪也不敢太得罪賈琮,少不得多關照他的人,在旁邊輕輕咳了一下,這百戶忙山呼萬歲,禮數全亂了。


    泰啟帝今日心情好,也不和一個小百戶計較,問道,“這火銃聽說威力很大?”


    “回,回,回皇上的話,是,是,是!”


    忠順王生怕自己皇兄的心情被拉壞了,回頭都跟著不得好,提議道,“皇兄,不如選個地方,立個靶子,看看威力如何?”


    泰啟帝便領了頭,一起來到了校場。


    路上,宋洪少不得提點這百戶,“你別緊張,一緊張一會兒脫靶了,讓皇上以為這火銃不咋地,回頭你家參將跟著吃掛落。”


    這百戶頓時腦子越發清醒了,心說,害死誰也不能害死自家將爺啊,將爺多好,這才幾個月的時間,他已經攢下了五十多兩銀子。


    也是因為他老家是京郊的,將爺才派了他來,等這趟任務完成了,他還能回家一趟。


    把銀子帶回去不說,還能看看家裏的爹娘妻兒。


    前頭幾年,他都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不會有機會看到自己的親人了,餉銀沒有,估摸著還沒上戰場就要得餓死了。


    跟了頭兒之後,他不但可以回家一趟,還能拿錢回去,這軍也沒白參,這樣好的頭兒,他怎麽能坑死呢?


    百戶頓時胸膛朝前一挺,人都往高提了一截,懷裏抱著槍支,雄赳赳氣昂昂,氣勢幾乎要蓋過了前頭那個九五之尊,這讓宋洪的心猛地一跳,完了,這百戶不會今日把他們也一塊兒坑死了吧?


    皇帝聽到身後的腳步聲,扭頭一看,便看到了先前在東暖閣癱軟在地上的百戶,此時就跟金榜題名的狀元跨馬遊街一樣,精氣神騰空升到了極致,也很是不解。


    再一看,自己是在校場上,便想到,是了,校場才是這些軍士們該待的地方,賈琮這兵帶得真是不錯,便問道,“這佛朗機槍,能打多遠啊?”


    那佛朗機銃就跟後世的土銃差不多,但準頭和射程自然是不能比,是比較粗糙的原始造型。


    賈琮擔心泰啟帝看到火銃連如今大順用的連弩和弓箭都比不上,便在送往京城的佛朗機銃上做了點改進,提高了準頭和射程還有裝彈的便捷性。


    此時,那百戶聽皇帝問起,忙道,“回皇上的話,射程是三十丈遠,這跟射箭一樣,準頭好不好,和射擊的人有很大關係。”


    “既是你家參將派了你來,想必你的準頭還是不錯的了?”


    “小的不敢!我家參將說,眼下這佛朗機銃雖瞧著不怎樣,但改進的空間很大,小的這次帶回來的火銃就是參將稍微改進過了的,小的隻是會用,準頭還不是很好。”


    皇帝也沒有和他多廢話,讓人擺好了靶子後,便退到了後麵的看台上,離這百戶自然是超過了三十丈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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