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陛下每隔兩日就要藥浴。期間過一段時間就要調換藥材,司藥官必得時刻近身,詳細檢驗,避免出什麽問題。”


    “……知道了,多謝公公。”


    即便如此,難道陛下沒有別的司藥官了嗎?這麽重要的事情,怎麽讓她這個新人來做。


    昀笙拍了拍自己臉蛋。


    ……都到這個地步了,還抱著那十幾年閨閣小姐,男女大防的矜持作什麽?自己選的路,自然得大大方方走下去。


    季遲年不是都說了,“醫者父母心”,自己這個司藥官也算半個大夫,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嗯,大大方方。


    昀笙轉身,同手同腳地走了好幾步,才想起來自己沒問藥浴的地方在哪兒。


    禦清池是皇帝登基後,太後娘娘命人專門新辟的,連通著藥房。昀笙一走進去,便聞到了熏蒸著藥草清苦香的熱氣,沒一會兒,小臉便紅通通了。


    “你擱那兒走金蓮步呢!趕緊滾過來!”


    季遲年不客氣的怒斥,立刻驅散了昀笙心中最後那點羞赧,她慌忙“滾”過來。


    隻見一方修得比尋常更深更小的浴池中,皇帝歪著頭,緊閉雙眼地浸泡其中。披散下來的烏發淩亂地貼在臉頰胸膛,仿佛一道道傷痕,顯得那眉骨愈深了。


    蒼白的皮肉裹在淡紅色的藥水裏,說不出的脆弱清媚。


    “陛下疼昏過去了,你把他胳膊抬起來,防止滑下去,我施針。”


    “……哦,哦。”


    昀笙支支吾吾地繞到皇帝身後,顫抖著摸上赤裸的臂膀,卻因為濕滑的藥水沒托住。


    “你撈魚呢?”季遲年皮笑肉不笑,“做不了就別占著位置,知道有多少比你更有資曆的老人,想做這活做不了嗎?”


    “對不起,師父。”


    昀笙舒了口氣,快速摒棄邪念,隻當自己抱著一塊肉,按照季遲年的吩咐做事,注意力放在他施針的位置上。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了。


    “看好了,半柱香後探陛下脈搏,沒有異樣就把左手邊那個藥壺裏的倒進去。”季遲年甩了甩酸疼的手,劈裏啪啦交待一通,便轉身往藥房裏去。


    留下昀笙一個人,望著赤裸的皇帝,瞠目結舌。


    “師……”


    她剛一起身,手下小皇帝的腦袋便歪下來,還紮著針的胳膊,眼見著就要滑進浴池裏,嚇得她連忙撈住,一動不敢動。


    掌下來自另一個人的溫熱,分外陌生,昀笙不敢亂看,隻低著頭逼迫自己看那針,和對方弧度淩厲的腕骨,耳朵臉頰熱了一片。


    半柱香、半柱香——


    她從身後試圖慢慢把皇帝的肩臂抬起來,力道卻還是太過保守,不僅沒能成功,倒是濺了自己一臉藥水。


    隻好捧起他的下頷。


    咫尺之間,交錯的呼吸微微淩亂。


    一隻手忽而將她死死抓住。


    昀笙一窒,隻見皇帝睜開眼睛來,和麵紅耳赤的她對了個正著。


    “你——”


    手上的劇痛讓她倒吸一口氣,皇帝這才意識到是誰,忙鬆開來。


    “抱歉,弄疼你了。”


    “下官沒事。”昀笙磕巴著解釋了前因後果,卻發現他欲言又止地瞥了一眼自己,又垂眸收回視線。


    “……”


    昀笙這才發現,自己的前襟已經被藥湯打濕大片,貼在胸口,何止是一個“不得體”。


    為了防止意外,所有近身伺候陛下藥浴進來的人,都被搜了身,換上準備好的輕便薄衣,以免有人私藏什麽,傷了聖體。


    “怎麽是你,賀藥官呢?”


    皇帝偏過頭去,喉結滾了滾。


    “是師父讓下官來的,沒見到其他人。”


    昀笙想到季遲年的吩咐,連忙試了他脈搏,給他添藥。


    “朕——朕自己來——”


    “這藥壺裏的藥燙得很,陛下讓下官來吧,這是下官分內之事。”昀笙放平心態,按照季遲年的話,一絲不苟地調藥底。


    青綠色的汁液蕩開,裹住玉白的身子,昀笙伸手進去試試水溫,便見他的胸口起伏鼓動著,幾乎是一瞬間爬滿了紅色。


    “是水太燙了嗎?”昀笙擔憂地又往藥水深處探,“陛下可覺得哪裏不適?”


    “……”


    皇帝簡直不知該說什麽好。


    那紅愈發滾燙起來。


    “陛下是否覺得胸口發悶?”昀笙手足無措地從他左邊轉到右邊,又奇怪地嘟囔了一句,“不燙啊?難道是針位動了?”


    手正要收回來,卻不小心碰到了什麽。


    “你——”


    皇帝一個激靈,往後直縮,差點站起身來,猛然鉗住她的手。


    “別動。”


    聲音微微喑啞。


    昀笙嚇得紋絲不動,眼睛無辜地眨了眨。


    皇帝望著她天真無邪的表情,神色變幻莫測,腦海中不由自主想到那一晚。


    穿著自己舊衣的她,和他蜷縮在縫隙裏。耳邊那對狗男女忙得火熱,她也是這樣坦然懵懂的模樣,末了竟然還問自己,那倆人明明是一夥的,怎麽還打起來了。


    還是個不知人事的孩子呢。


    他眉間的羞窘,終是轉成無奈之色。


    “沒事,你讓人把賀藥官叫來吧。”


    他藥浴之事,向來都是男子和年老的嬤嬤們來侍奉的。一來是他們懂藥理,二來母後也不想有奴婢生出其他心思,蓄意勾引,反而耽誤了他用藥。


    季先生也真是的,怎麽就讓昀笙來了?


    昀笙正要從命,卻聽到季遲年的聲音。


    “什麽賀藥官,沒有賀藥官了。”


    季大人一來,原本微妙的氛圍便消退下去,他擼起袖子,熟練地查看皇帝的情況,飛快去了針。


    “賀藥官怎麽了?”皇帝蹙眉。


    去汴州秋獮前,不是還好好的嗎?


    季遲年一邊動作一邊道:“他死了。”


    語氣平靜得像是說今天下雨了。


    四周倏然沉寂下來。


    “娘娘說,陛下身邊的司藥官,要不了那麽多,既然已經有了崔女官,別人也沒必要留著了。”


    昀笙仿佛被他的話釘在原地。


    “又得知,賀藥官在陛下出行之前,曾經見過王美人,所以便下旨,將他鴆殺了。”季遲年輕輕解釋道,“王美人勾結順陽王世子,也已經下了獄。”


    渾渾噩噩地從禦清池裏出來,昀笙才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天靈蓋而去。


    她忍不住最後回望了一眼皇帝。


    他伸展著臂膀,任憑太監們為自己換衣裳,臉上沒什麽表情,仿佛一具任人施為的傀儡。


    這是太後的警告,對自作主張的皇帝的,也是對她的。


    她是在告訴自己,即便做了司藥女官,也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別以為搭上了皇帝,就能高枕無憂。


    若敢違抗她,賀藥官就是她崔昀笙的下場。


    這一日,梁京真得淅淅瀝瀝下了雨。


    昀笙倚著窗看書,手裏的書頁卻遲遲沒翻。


    小宮女的話從廊間傳來。


    “今晚又是貴妃娘娘嗎?”


    “是啊,陛下身子剛好些,貴妃娘娘便過來了,想必是要宿下來侍寢的。”


    永昭帝過於病弱,連寵幸妃子,太後也不讓他去嬪妃寢殿,而是讓嬪妃來興慶宮。


    昀笙想得入神,手裏的書一不小心從窗口掉了下去。


    正要出門去撿,卻見道身影停下腳步。


    隔著一扇窗,一隻手將書卷遞了過來。


    “多謝。”


    昀笙接過書,卻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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