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楚國的富庶讓宮城是用清一色的白石修砌,白色的宮牆碉樓殿宇亭閣台榭風雨廊,楚夢焚出生時即在一片雪白的世界。那時她還不叫楚夢焚,她叫楚月娥。山北有嫦娥奔月的故事流傳,立國千年見證過樊山海出世的西楚國也深受山北故事的影響,甚至開國先君以話本裏的‘西楚霸王’自稱。


    那時的他確實是西楚霸王。


    背倚湘江,率領孱弱的西楚國獨擋洛陽穀五天六夜,在第六日初晨他見到那位神臨塵世的女子,莫愁湖七代湖祝樊山海。‘六’這個數字在西楚國也有了別樣的含義。開國先君最愛六子,其後三代國君皆以六子身份登臨至尊之位。甚至其中一位如沙華國女皇一般以女子之身成為楚王,蓋因其行六,天賦卓絕,生而受盡萬千寵愛,先王駕崩時,以其登臨大寶竟無人質疑。


    楚夢焚的爺爺也行六,正是昔日長白女王的六子,他受先君影響亦是獨寵自家六子,在得知其第六個孩子亦是女孩、且唯一一位女兒時,思及過往,在楚夢焚尚在母胎時就說:“昭明宮像極月宮,尚缺一位月娥,蒙公羊先生一卦,吾兒之女自有潛龍之姿,寡人賜名‘月娥’與她可好?”


    自此,楚夢焚生下來就有了一個與這片白色宮殿有著獨特緣分的名字‘楚月娥’。


    當她尚在母胎中,回回河與洛陽穀的妖族作亂,她的師傅四十九代湖祝走出望鄰高原。樊山海的出世讓莫愁湖這片世外之地墜入凡塵,曆代湖祝也不複昔日非絕巔宗師才能擔任的規矩。四十九代湖祝羅素珊雖有宗師潛質,但她當時並不是宗師,她隻是八鼎中階大玄氣師,她沒能救下戰場上的楚夢焚生父。其父與她大兄、仲兄皆陣亡。


    西楚國很富庶,也讓皇族之間對於利益看得很重。一位失去國君寵愛之人的家庭,在麵對其他皇子對聚集在這杆旗幟下的權力瓜分顯得無能為力。國君獨寵六子,匯聚在她父親名下的人不少,良莠不齊。


    昔日風光一朝散盡,她剩下的三位兄長與母親有過不甘、有過抗爭,直到三位兄長接連在宮鬥中殞命隻換來自己一家從宮城東遷至宮城西,偌大家庭隻餘自己與母親,能保全母女二人已經是承蒙其父的餘蔭。畢竟國君最寵愛自己的六子。


    楚月娥出生時看到的世界顏色是白的,看到的人心是黑的。


    父親的餘暉讓她和母親對衣食方麵沒有缺憾,頓頓有肉有補品,綾羅綢緞一概不缺,但此間有長生,有靈玄之道這條普通人也有機會通天的路。


    她見過母親為了抄錄一份完整的知守經給昔日父親的兄弟袍澤跪下磕頭,甚至以王妃之身親自下廚做一頓飯,染指的事情那些人不敢做,但讓王妃‘自願’素手調羹的事情他們還是敢開口的。


    她見過自己母親為了進入皇室藏書館默記幾份前人先賢對於出境養脈的心得,去參加郡主的婚宴,親自跳了一段胡旋舞。


    她見過自己母親為了讓自己走出白牆橫亙的宮城,讓自己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活在宮城外的世界裏跪死在昭明宮前。


    剛滿七歲的那年夏天,那天禦道上的雨下得好大好大,肅穆的潔白宮城中隻餘雨聲敲擊潔白琉璃瓦、地麵積水的聲響,母親讓自己站在宮簷下無論發生什麽事也不要說話、不要走出來,除非聽到皇爺爺的聲音。她心中有種不祥的預感,但其他同齡人的冷嘲熱諷人事炎熱酸甜讓她早慧,她很聽從母親的話,在她印象裏母親說的話即使當時不是對的,事後證明她也是對的。


    母親抱了一下她,然後摘下頭上金簪玉釵,披頭散發地走進磅礴大雨,仿若踏入另一個世界,雨水砸在母親身上的水霧迫使她睜大了眼睛,她想問為什麽,但她很聽母親的話,她沒有開口。


    她眼睜睜地看著她母親跪伏在昭明宮前的禦道上,身上的藍色水靈氣朝天升騰給狂暴的雨滴撕得支離破碎,一如她此刻心中的疼痛,母親在散功!為什麽要散功!母親可是玄氣名士!


    下一刻,她的眼睛再次瞪大,睜目欲裂或許可以描述她此刻眼角傳來的疼痛,她想跨過雨簾走到母親身前阻止她,腳步剛剛一動她能感覺到隔著半裏地的距離千萬滴雨水間,母親看了自己一眼。


    是阻止!


    她,止步。


    她隻能無助地看著淡藍色的玄氣混雜殷紅的血液順著劈裏啪啦濺起水花的雨滴給地上的潔白地石髹上一層不斷散開的暗紅。母親她在散氣血!她不要我了嗎?!為什麽!!


    母親的舉動引起宮殿群落中此起彼伏的聲響,那是暴雨也壓不下的聲響,雜亂的腳步聲伴隨各種不同的熏香混雜濕潤的水汽鑽入她的鼻腔讓她感到窒息,那是她家裏從未點燃過的名貴香料。


    有人問她怎麽了,她不言不語;有人推她,她無動於衷;有人一腳把她踹入宮簷外的雨簾,她抿著唇站起來,看著半裏外母親的微小身影淋著磅礴大雨。


    在母親身下暗紅成為一刺目的紅水時,昭明宮中響起一個她無比熟悉的聲音,現在聽起來卻比這場夏雨還來得淒寒徹骨:“伏氏,緣何至此?”她開始奔跑,朝母親奔跑,雨水變得絆腳,她跌跌撞撞。


    母親抬起頭,隔著重重雨簾她也看的清楚那團黑影的臉色蒼白得刺目:“月娥可以不入玉牒,但她要活在宮牆之外。”


    大雨磅礴的氣勢忽然變得淩厲,在雨中奔跑的她也能感到其中鋒銳迫人的意氣,也能看到母親的臉給大雨砸得血肉模糊。


    “皇族的名分這麽不值得留戀嗎?”


    母親血肉模糊的臉低垂下來,整個身子跪趴在雨中,大雨如刀,她的後背紫裳支離破碎血肉與碎布混雜在一起,母親的聲音低沉傳來:“她是陛下六子的唯一血脈,在宮城裏再無花開日,若出了宮城或許陛下若幹年後能看到與夫君相似的一朵花。”


    大雨不再淩厲,隻悠悠傳來一句話:“送她出去吧。”她恰好跑到母親麵前,她知道這是自己母親,但血水混雜雨水、血肉混雜碎布近乎不成人形的母親已經不是她記憶裏的模樣。


    母親抬起頭,血水與雨水混成一道夾雜碎肉的洪流擊破她的心房,她顫抖嘴唇想要問母親為什麽,但她開不出口,隻感到心口有奇怪的東西湧出堵塞喉嚨,最後從眼角一傾而出。


    母親抬起手在雨中抓住她的雙手,母親的嘴在開闔,聲音斷續:“以……以後,月娥……不能……叫!叫月娥了,自己換個名吧…”她能感到自己手心上麵傳來刺骨的疼痛,那是母親用指甲刺破自己手心混雜雨水灌入帶來的痛苦,母親在寫字,一個‘夢’字,落在左手。


    “…字倒是……可、可、可以用你父親給……你取的字,叫、叫……乾、月!”父親從來沒有給自己取過字,這個字是母親給自己取的,母親是在說給昭明宮中的那位聽!右手手心的痕跡告訴她另一個字的模樣‘焚’。


    這是母親讓我改的名字嗎?


    母親也徹底伏倒在她懷中,大雨磅礴,她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


    所以國君才會說‘她’而不是‘她們’嗎?昭明宮中的老頭早已經知道了是嗎!!!


    一位年老的嬤嬤渾身不著雨水地提起她的後領衣服,像拎一條小狗一樣朝宮門外走去。不入玉牒,再不是皇室之人,我不需要抱著她,哄著她,護著她。


    雨水不沾嬤嬤身上,卻把她手上、身上殘留的血水衝得一幹二淨,再無半分母親的痕跡,隻有緊握的掌心、糾纏的血肉中猙獰開口的傷痕、模糊不可辨認的兩個字在提醒她,母親還為她留了一個名字。


    嬤嬤把她丟在宮門前,宮門已經敞開一條七歲孩童可以通過的門縫,白色宮門門縫間的雨中世界一片昏暗,那是她的未來。她撐著地麵積水覆蓋的潔白巨石站起身來,朝那個昏暗的雨中世界走去,越過宮門後她在磅礴大雨中輕聲道:“從此我叫楚夢焚,字乾月,小名月娥。”這是她今天說的唯一一句話。


    “……走出宮門的第二天就遇到了許師姐,她在彩蘭山給門中長老看中,帶回莫愁湖時路過鄴城,恰好看到暈倒路邊的我,於是就央求帶她回去的長老、正是龔長老,把我帶回莫愁湖。一路上比我大六個月的她卻像是年長我好幾歲的姐姐,若不是她一路的照顧,或許我在望鄰高原上就已經死了。”姑娘之後的經曆她用一段話概括結束,後麵的事情林相也知道,初入門的她表現驚豔,第二年就當選下代湖祝。


    林相與楚夢焚結束入夢術後,他在蔡芙驚訝的眼神中伸出雙手抱住楚夢焚:“我不喜歡雨了。”


    “我喜歡,那是一場新生之雨,木子跟我表白那天也是下著雨,它對我有別樣的意義。”


    “那我們一起喜歡,一起放不下,直到放下那天。”


    “嗯。”


    這一夜,楚夢焚在顛簸的車上晉階到七鼎高階,心境平和下她的晉階有種水到渠成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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