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息了陳家的殺伐之聲後,整個縣城似乎都安靜了下來。滿城的黑暗之中,隻有陳府在燭火下收斂屍體、清洗庭院,就好像一個在巨獸口下舔舐傷口的獵物。


    空蕩的街道上突然響起沉重而有節奏的踏步聲,循聲而望還能看見一條長蛇般的火光。聲音和火光慢慢靠近,鼓樓上的摯啟這才看清了來人是由雙騎領頭,身後跟著看不清數量、穿著鎧甲手持長槍的軍伍。


    軍隊在陳府門前排列整齊,領頭身穿武官甲胄之人領路,身穿文官官服之人隨後,在二百餘軍兵的簇擁之下進入了府中。


    陳府初曆大劫,見官軍進府也不做阻攔,想著是為捉賊救人而來。


    一行人在正廳前停下,文官踏步上前,也不管前來寒暄的陳家人,從袖中掏出一幅紙折打開,朗聲念起來。


    “安仁縣陳家,享治世之惠而不知感恩,聚百姓之財而數典忘本。經查:陳家勾結城外山賊,多次以私密手段引馬賊入城,意圖劫掠百姓,禍亂縣城治安,證據確鑿,論罪難恕。現罰:抄沒陳府及名下產業,悉數充公。阻攔者,殺無赦。”


    說完也不理陳家諸人是何反應,揮了揮手身後的官兵便行動起來。然而這些官兵根本不似來抄家,凡是眼中可見的陳家人,不論阻擋與否,徑直殺將過去。其殺伐之狠,更甚之前的馬賊,不到片刻工夫,陳家便沒有幾個活人了。


    文武二官看著眼前一切沒有任何反應,見局麵已經沒有什麽波折,文官走到癱坐在主位、奄奄一息的老人前,俯耳說了幾句話。


    說完老人的胸口劇烈起伏幾次就沒了動靜,文官揮了揮手,繼續往深處搜去。


    “怎會如此,陳家遭了賊禍,卻落了勾連之罪。”鼓樓上的摯啟看著這一切,震驚又心痛。


    “你可知廳中那老人是個修行者?”


    “他生機敗壞,感覺不出。”


    “他本是個尋常武人,因緣際會入了修行路,但沒能走多遠,隻在識境便斷了前路。再加上他舊傷頗多,所以才六十餘歲,便成了這般模樣。”


    “陳家是因他而發跡?”


    “不錯,也是因他而亡。之前陳家馬車出入城門,是為了尋找名醫靈藥給他續命。耗費了家財不說,還折了不少人手。”


    “所以引來了馬賊覬覦,那官軍又是為何?”


    “哪有什麽馬賊,那馬賊便是官軍所扮。昔日這老人踏入修行路時,曾有傳言是得了一件修行者的遺物,可以讓人破武入修。然而這麽多年過去了,陳家也沒有再出現一個修行者,這傳言漸漸也就熄了。隻是這幾年安仁縣縣令之子天賦漸顯,大有能成就城中第二個修行者之勢,隻是缺了個契機。而這個契機,便讓人想起了昔日的傳言。”


    “就為了一個未曾確認的傳言,便滅了安仁縣第一大家族?”


    “奪人造化,也是修行。”


    “果然與書中大不相同。”


    “戲差不多散場了,感覺如何?”


    “弱者,如同螻蟻。”


    “走吧。”


    他低著頭跟在常俊身後,如同在城外第一次見著殺人場麵一般,震驚之後又有些失落,心中有些淡淡的、縈繞不去的抑鬱之感。他拾起一塊被他踢飛的石頭,把玩著轉移情緒。


    突然看見遠處一個身穿鎧甲的官兵在追逐兩個身影,他隨手將石頭扔出打翻那個官兵,看了一眼遠處帶著一個男孩的女子之後,追著常俊消失在了夜色中。


    “常先生,請教我!”


    夏日的清晨還有些涼爽,最適合酣睡,而摯啟此時卻已經站在了常俊的草棚下,看著地上熟睡的他。他聽見摯啟的聲音沒有動作,但還是開了口。


    “可是我教的不好?”


    “是我想學更多。”


    “那你還想學什麽?”


    “活著,我想學如何活著。”


    “你才幾歲?你不僅活著,還活得很好,而且還能活很長。”


    “那是因為我還未入江湖,身邊有人護佑,懷中也無他人覬覦之物。我想學以後如何活著。”


    常俊翻身坐起,看著眼前繃著小臉的摯啟,有些好笑又笑不出來。


    “好,我教你!”


    他找到這草棚中唯一的一件家具——一個黑乎乎已經看不出原本的顏色的木盒子,從裏麵翻出兩本書扔給了摯啟。


    “《正奇中》,《傷病可見論》?”


    “有何不妥?”


    “為何是兩本醫書?”


    “等你看過了再說。”


    第一本書《正奇中》講得是人體經絡,十二正經,奇經八脈之類。第二本書《傷病可見論》寫的是常見病症之外顯。摯啟看著第一本書還算有些興趣,畢竟熟悉經絡也算是識己之修行。


    而第二本就是徹底的醫術了。,雖然他出生於藥草之家,但也僅僅是耳濡目染的認識了些草藥而已,對於藥石之術卻是一竅不通。


    從這以後,摯啟在城門口除了識人、修行之外,還多了一項研習醫書。


    “常先生,這書中說除去與五行相親者五髒甚強,可直入修行,乃天賦異稟之人;其他修行者都要修正經而開奇脈方可入修行之門,可有誤?”


    “無誤。”


    “可我並非五行修者,而且也未曾修正經、奇經,怎也可以修行?”


    “你天生正經、奇脈全開,乃是真正的天賦異稟之人。”


    “所以我還算個天才?”


    “論天姿,著實不差。”


    “既然是一本修行前的書,為何我還需要研讀?”


    “正是因為你未修正經奇脈,以藥物調理滋養經脈而入修行,所以氣血匯流時常因不能入微而有所遺漏,略顯氣勢不足。”


    “那我當如何。”


    “如書中所寫,氣血流轉在細枝末節即可。”


    常俊的幾句解書之語,讓摯啟想起了之前何書生教他的水到渠成。他又不自覺的將二人拿來比較一番:二人表現的都極為憊懶,不過常俊看著要更甚,畢竟何書生至少還有個書鋪。


    但是二人洞察力又十分驚人,何書生能在摯啟之前感受到他的修行變化,常俊熟睡之時也能洞悉城門口的一切動向。


    “這二人是否有關聯呢?”


    他隻是心中猜測,也不打算尋個究竟。他想起了之前摯辰說的:該他知道時,自然就知道了。


    安仁縣城的六月,正是一年中最炎熱的時節。正午時分,一天中太陽最毒的時候,灼熱的陽光曬在城門上,連守城的軍士都縮進了陰影之中。


    摯啟和常俊如往常一樣坐在城門口,一個修行,一個睡覺。為了不引起旁人的注意,二人的臉上也都掛滿了汗珠。


    一道馬嘶聲跨過空無一人的城門,驚醒了此時蟬聲鬧而人聲寂的縣城。摯啟從書中抬頭、常俊熟睡中睜眼,兩人掛滿汗珠的臉衝著那匹飛奔而過的露出一絲饒有興趣的笑容。


    “好東西。”


    “你用不上,看這樣子是奔縣衙去的。”


    “縣令之子不是還未入修行,難道陳家真有那傳言之物?”


    “真有也不過剛入門。”


    “那這是?”


    “今天早點回去,明天隨我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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