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的幾天裏,靖王再沒有見到過王妃,他曾為這事問詢過三管家,得到的回複是:王妃整日將自己關在房內,一日三餐都由人送進去。


    靖王明白,她是故意在躲著自己,在王妃心裏,是他害了軒兒,是他背信另娶,這個心結一時半火是解不開的。


    也罷,當務之急是趕緊救活軒兒,等軒兒醒了,之瀾自會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帶著這樣的心思,靖王全身心投入到婚禮的籌備中。


    這個過程出乎意料的順利,原本以為會從中作梗的端王,竟也意外的老實。靖王樂見其成,禮部已看好日子,相府也定下了人選,萬事俱備,隻等那天到來。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禮部看下的日子馬上到了。明早,靖王就要從王府出發,直接進宮,完成大禮。


    娶一個不愛的人,和這個人生兒育女,這不是靖王的本願,但為了昏睡中的兒子,靖王又盼著這天的到來。這就是命運啊,靖王心中油然升起一種無力感。


    懷著這樣的心情,靖王徜詳在王府的小道間,黔夫在後麵緊緊跟隨。就這樣,主仆兩人一前一後,漫無目的地走著,當走到湖邊時,靖王看到湖心亭中竟掛起了紅曼帳,帳中泛著微微紅光。


    忽見一點亮光自湖心亭沿著棧道緩緩而來,及至足夠近,二人才看清那是侍女提燈款款走來。


    黔夫機警地站到靖王前麵。侍女於五步之外停下,躬身行禮,道:“王爺,王妃已在亭中恭候多時。”


    “王妃在等我?”一聽是王妃,靖王趕緊繞到黔夫前麵。


    “是!王妃說,明天王爺就進宮成禮,榮登大寶,遷入東宮。今晚是王爺在府中的最後一晚,一定會到這裏來。吩咐奴婢一定要請您過去。”


    靖王雙眼凝視湖心亭裏那朦朧的光亮,思緒回到很久以前,許久後,他從回憶中回過神來,向前一步,對侍女說道:“前麵引路!”


    黔夫正要跟隨,侍女又停下了:“王妃特意囑咐,隻請王爺一人,黔夫大人請在湖邊等候。”


    侍女話音剛落,黔夫罕見地走到靖王麵前,激動地比劃著雙手。靖王瞪了他一眼,黔夫隻好靜靜地退到一旁。


    靖王隨著侍女慢慢在棧道上走著。那年,他和王妃剛回京城,皇族們還無法接受一位江湖女子,而王妃本人也麵臨著巨大的壓力,精神幾近崩潰。


    那一次,靖王帶著她來到湖邊,連日的壓力在一瞬間釋放開來,王妃哭訴心中的委屈,他則在一旁靜靜地傾聽開導。最終,王妃還是選擇繼續留下,哪怕天家繁瑣的禮儀讓她不快,哪怕她可能要在王府深居簡出。而現在,他卻...


    “王爺,請!”侍女的話打斷了靖王的思緒,隻見她撩起簾帳,將燈籠放到一邊,讓開了道路。


    靖王走進亭內,身後的帷幔緩緩落下。庭軒內,一方石桌,四張石凳,王妃靜靜站在石桌旁,褪去了華麗的衣裳,換了一身短打,腰間一條黑色腰帶,齊腰的長發束成一個短髻,當年初步江湖時的英氣依舊,隻是光陰荏苒,曾經俊秀的臉上,刻上了不少歲月的紋路。


    靖王癡癡看著王妃,心中無限感慨。


    “洪哥。”王妃語音柔和而深情。


    逾是如此,靖王越覺得無地自容,他微微低頭,不敢再看她,隻是盯著石桌,思量著王妃的用意。


    “鏘”的一聲,兩把寶劍,一個酒壺,落在石桌之上,闖入靖王眼簾。靖王耳中同時傳來王妃的聲音:“我們走吧!”


    靖王猛地抬起頭,驚恐地看著王妃,王妃也懷著期待的心情凝視靖王。此一刻,兩人相對無言,亭內燭光跳動,在沉默的兩人臉上忽明忽暗,仿佛水中漣漪。


    “去哪?”靖王問道。


    “天涯!”王妃答道。


    “可天涯又在哪裏?”


    王妃沉默了一會,最後決然地對靖王說道:“隻要離開這裏,有你的地方就是天涯!”


    王妃說完,死死看著靖王,視線一步不離。


    靖王的心頭一震,他默默地揀一石凳坐下,將桌上的一把寶劍拿起,那劍形製寬大厚重,劍鞘中間刻著“巨門”兩字。


    靖王小心地打量、撫擦劍鞘,然後“鏘”一聲將寶劍猛地抽出半截,借著燭光察看劍身。劍刃光亮依舊,隻是劍體上已長了鏽斑。


    靖王微微點頭道:“之瀾,你還留著它。”


    “洪哥,你難道忘了它?!”


    “這可是我前半生的命啊。”靖王提起袖口小心地擦拭,劍身光亮了一些,但鏽跡仍在。


    “巨門劍由精鋼鍛打而成,縱表層有鏽斑,打磨拋光後依然可用。”王妃靠著靖王坐下說道。


    她急切地想說服丈夫,但這點事情靖王怎會不知。


    靖王點點頭,將巨門劍重新收回劍鞘,放在桌上,歎道:“可一把劍何以挽大局,何以扶社稷,何以救蒼生。”


    王妃的心涼了半截,但她還不願放棄,她從石凳上站起,帶著些許不解和煩躁,背過身去看向亭外。


    黑黝黝的湖水在冰冷的月光下,閃著微弱的波光。


    王妃躊躇一會,說道:“什麽是大局?什麽是社稷?什麽是蒼生?我不知道!趙洪,我且問你當年莊主曾勸我為大局,下嫁流星穀,以促成兩幫結盟,是誰當晚,偷偷溜進我的房間?”


    “是我。”


    “是誰把寶劍擺在我麵前?”王妃不自覺地抬高了音調。


    “是我。”


    “又是誰勸我放下對大局的執念、虛榮,遵從內心,做想做的事情!”王妃的聲音有些顫抖,眼角處泛著些晶瑩。


    靖王這次回答幾乎聽不見:“還是我。”


    “那好!”王妃猛地回過身,視線直逼靖王,“今晚,同樣的話我也說給你聽。大局、社稷、蒼生都是鏡花水月!天下是全天下人的天下,這些豈是你一個人能左右的。你要做的是順從自然,走自己的路,活自己的命,不要讓這些虛無縹緲的東西禁錮你!......”


    靖王猶如一個犯錯的學生,靜靜等待王妃把話說完後,才緩緩說道:“之瀾,你說的這些,我又何嚐不知,隻是......”


    靖王還想繼續說下去,王妃揮手打斷了他:“洪哥,我就問你一句話,去還是留?”


    靖王輕輕地把劍放回石桌,痛苦地說道:“我已經回不去了,有太多人的命運牽係在我身上,即使我不在乎那些你說的鏡花水月,可那些人我能不在乎嗎?之瀾,今晚我如果和你一走了之,王府上下幾百號人怎麽辦?朝堂上支持我的人怎麽辦?東宮的莊妃又怎麽辦?”


    “以前,我覺得人的命運要掌握在自己手裏,哼。”靖王自嘲地冷笑一聲,“之瀾,你說的對,天下是所有人的天下,每個人的命運都裹纏交織在一起,一處動,處處動,而我,此時此刻萬萬不能走!之瀾,我...”


    “那你可曾想過我,想過軒兒?”王妃再次打斷靖王。


    “我若登基了,你便母儀天下,軒兒更是一國之儲君,絕世的富貴,無盡的榮華,更重要的是...”靖王頓了頓,壓低了嗓音,伸手抓住王妃的手,“我想,你也應該清楚失敗的後果。”


    王妃用力掙開,譏諷道:“絕世的富貴!無盡的榮華!我和軒兒要的是這些嗎?我要一個丈夫,他要一個父親,僅此而已!”


    王妃說完,猛地拿起桌上的巨門劍,舉到空中,銳利的視線聚焦在靖王身上,“我最後問你,走不走?”


    靖王這次沒有退縮,沒有回避,迎著王妃的視線,堅定地說道:“之瀾,對不起。”


    王妃的雙眼逐漸朦朧,她用力地合上眼皮,兩顆熱淚,順著眼角滑下。


    稍後,她咬了咬牙,猛地睜開眼,憤怒地看著靖王,持劍的手猛地一揮。


    巨門劍被擲出窗外,連個水花也沒有,咕嚕嚕地墜入了湖底。


    “之瀾!”靖王忽地站起驚呼。


    王妃已不想聽靖王半句話,她拿起桌上的酒壺,拔去塞子,看著靖王,大聲說道:“趙洪,人各有誌,不必強求!江湖規矩,三杯緣盡!”


    “這第一杯酒,敬你我相識之機緣。”說罷仰頭就壺飲下一口。


    靖王麵色凝重。


    “第二杯,敬相處十餘年之恩情。”王妃毫不猶豫,又是一口。


    十多年的相處,今朝離別。念及如此,靖王眼底酸澀,不禁閉上雙眼。


    “第三杯...”王妃頓了頓,雙眼又開始泛紅,聲音帶著哭腔,“第三杯,敬軒兒,想來...他才是...最苦命的人啊!”


    王妃拿酒壺的手顫抖起來,剛準備飲第三口,卻被靖王劈手奪下酒壺。


    王妃驚異地看著他,靖王緊握壺身:“對不起軒兒的我!”


    說完,猛地一抬頭,酒液順著喉嚨,一路滾進他的肚腹,激起千重萬重苦澀。


    靖王沒有停下,他閉眼仔細感受這滋味,像在懲罰自己,直至他再也承受不住為止。


    他放下酒壺,此時,王妃已是淚眼婆娑。


    “之瀾。”靖王走向王妃,想做最後的告別,突然,腹中猛地一陣疼痛,感覺腸子如麻花般攪在一起。


    靖王額上冒著虛汗,扶住石桌,坐下來。他本內力深厚,此刻運功將疼痛暫時壓住。


    他看看酒壺,又看看王妃。


    “這...這...”剛一開口,那痛又泉水般從腹中湧出來。


    王妃走到靖王身後說道:“這是七芯散,由多種滋補勝品煉製而成,滋補到了極處便是劇毒,縱是比幹的七竅玲瓏心也承受不住這藥的毒性,所以叫七芯散。”


    “可...你?”靖王一點一點往外吐著字。


    “長期小劑量服用七芯散,輔以專用功法,可提高對藥物的承受力。我自三月前每日服用2錢,所以才能沒事。”


    大概是耗用了過多的內力,靖王的麵目開始扭曲猙獰,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扶著石桌,勉強撐住身體。


    看到靖王如此,王妃走到他麵前,俯下身,輕輕托起他的下巴。靖王雙唇顫抖著,發出模糊支吾的聲音,卻說不清一個字。


    王妃麵如死灰:“洪哥,你是不是要問為什麽?”


    靖王默默點點滿是冷汗的頭。


    王妃後退一步,眼見周邊燭火殆盡,她續上一節紅燭,立於石桌中間,然後輕輕轉過身,衣襟沿著雙肩的曲線窸窣滑下。


    借著昏黃的燭光,靖王驚訝地看到,王妃白皙的皮膚上赫然繡著一朵黑色六瓣梅。


    “啊?你...你不是之瀾?!”靖王咬緊牙關怒道。


    王妃穿上衣襟,轉身對著靖王,千言萬語衝上喉關,卻欲言又止,最後隻是自顧喃喃道:“我是,但又不是。”


    靖王仿佛明白了一切,突然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封住自己兩處大穴,抑製毒氣流動,又以另一處大穴運轉周身真氣。


    這是空鳴掌法最後的絕望之術,是以生命為代價,大幅提升自身功力。靖王現在管不了那麽多了,這是他最後的機會。


    毒氣果然被短暫壓服,靖王漸漸恢複常態,身體漸漸蘇醒,他又站了起來。


    王妃沒有驚訝,更沒有逃跑,仍舊站在原地,看著靖王站起,看著他一步步走近,看著他的臉。


    靖王也隻是看著她,心中感慨良多。


    這身白色短打,依然樸素大方,但裏麵的人卻不是那個活潑熱情、機靈開朗的姑娘。多少年的時光,壓平了她的輪廓,曾經她也身姿綽約;多少年的時光,模糊了她的眼角,曾經她也明眸如星;又是多少年的時光,磨滅了她的靈性,曾經她也天真浪漫。


    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靖王拿起桌上的寶劍,用盡生平所有的溫柔,輕輕掛在王妃腰間:“蝴蝶劍隨身帶好,江湖艱險,多多保重!”


    說完,靖王背過身去,正對紅燭,端坐於石凳上,閉眼,靜待功力散盡,毒發身亡。


    王妃卸下寶劍,用力一揮,蝴蝶劍頃刻消失在黑暗中。


    王妃坐在靖王身旁,漸漸地,靖王氣息弱了。她如平常一樣,默默靠在靖王的肩上,雙手抓住靖王的胳膊,不讓靖王如山一樣的身軀倒下。


    又過了不知多久,靖王的身子徹底寒了,但他仍保持端坐,表情如常,好像還活著。


    王妃鬆開手,輕輕梳理好靖王額頭前的發絲,然後站起來,掀起四周的帷幔。湖風掠過,紅燭的火光發瘋似的跳動,想要脫離燭芯的束縛。


    淩亂、微弱的光亮照在酒壺之上,王妃拿起酒壺,痛飲完最後一口,重新依偎在靖王身邊。


    最後燭火終於脫離了燭芯,化作一縷青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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