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兩日,桑晚正與賬房先生核對賬冊。虞來行色匆匆地踏進來:


    “主子,出了點狀況。”


    桑晚示意賬房先生出去,又為虞來斟了一盞茶:“擦擦汗,喝杯茶坐下說。”


    虞來見她淡定從容,有些不好意思,抬起袖子擦了擦汗,定了定神:


    “屬下失態亂了規矩,主子莫怪。”


    桑晚擺手,直入主題:


    “可是那塊地出了問題?”


    “正是。”虞來道,


    “這塊地按理說是獨孤家的私產,有他的過戶契書拿去官府登記便是咱們的了。


    可今日我去府衙,那師爺說,這塊地前兒平西軍看上了。


    他們若不鬆口,登記便辦不了;辦不了登記,咱們就沒法在這地上建馬場。”


    “平西軍也要建馬場?”桑晚忍不住鎖動眉頭,“這麽巧?”


    “屬下打聽過了,平西軍的馬車在仰月山以西七百裏,離涼州城遠著呢,他們的馬場比咱們的地大十幾倍,瞧不上的。聽師爺的口氣,就是想卡著咱,要點好處。”


    虞來喟歎:“這手裏頭有點權力的,不都是這麽回事。”


    桑晚眉宇閃過不悅:“素來聽聞平西軍治軍嚴謹,沒想到風氣這般不堪。”


    “強龍壓不過地頭蛇,您看?”


    虞來打量她的臉色,“師爺點我,說今夜戍西將軍進城,他設宴,給咱們引薦。主子,咱們初來乍到來涼州大肆采買鋪子,是該灑些銀錢鋪路。”


    戍西將軍不就是鄭謹之麽。


    他如今落魄成這樣,都開始敲竹杠了?


    桑晚頗頭痛,她不想見這個人。


    “成。你安排,銀子不是問題。”


    虞來領命出去。


    小順嘀咕:“主子不是這種人。”


    燕紅沒好氣:“他都不要你了,你還幫他說話。”


    “那你哥、我師父也不是那樣的人。”小順頂嘴。


    “哥當然不是,可那誰是不是,我哥也管不著啊。”


    “……他不是。”


    兩人低聲鬥嘴,沒留意桑晚臉色如天邊的流雲陰晴變幻。


    涼州幹燥,天很藍,二月末還有些雪未融化,她走到屋簷底下,伸手接著簷頂上滴落的雪水,滴答,滴答,水落在她的掌心,似乎在頃刻間帶她回到了江南。


    有東西在她的掌心生根發芽,想要破開禁製冒出頭來,桑晚捏緊了手,將它無聲掐住,可念頭又如這雪水從手指縫裏流了出去。


    她掐不住,唯有悻悻甩手作罷。


    燕紅遞上了帕子:“主子,淨手。”


    桑晚接過帕子擦了擦,對她道:


    “讓虞來今夜在隔壁開個包房,我也去聽聽。你們兩人就不要出現了。”


    小順、燕紅:“是。”


    *


    入夜,府衙設宴彩雲閣。


    這是涼州最繁華的青樓,歌姬雲集,管樂喧天,絲竹之樂靡靡,不知今夕何夕。


    虞來小心翼翼地與眾鄉紳候在一旁。


    鄭謹之帶著離九大馬金刀地進來,刺史迎了上去:“恭迎將軍!”


    戍西將軍冷麵閻羅,從不參加席麵,今日也不知怎的了,竟然就應了,弄得府衙措手不及,生怕招待不周,反而得罪了他,因而越加束手束腳,非常拘謹。


    他一拘謹,底下的鄉紳也戰戰兢兢,各個垂頭,大氣不敢喘一聲。


    二月底的夜依舊寒涼,刺史滿頭大汗。


    “將軍,請上座。”


    鄭謹之視線掃了一圈,隻瞧見虞來,沒瞧見桑晚,麵色立刻陰沉了幾分,撩起袍角,不耐煩地坐了下去。


    他與離九眼神一對,離九悄悄退了出去。


    刺史隻當他是不滿意這清湯寡水的場子,立刻招手,陪酒歌姬舉著酒壺魚貫而入,錯落有致地坐在眾人身側。


    鄭謹之的左右各坐了一名歌姬,為他斟酒、遞盞。


    刺史先舉盞敬酒暖場,眾鄉紳依次跟上,鄭謹之倒是沒有拒絕,一一飲盡。


    酒過半酣,師爺見差不多了,立即帶著虞來到鄭謹之跟前,提了提那塊地的事。


    鄭謹之修長的手握著酒盞,連眼皮都沒抬:“小事。”


    虞來心一喜,剛想拱手道謝,沒曾想他接著道:“讓你主子來。你算什麽東西。”


    師爺變了臉色,虞來也麵露尷尬。


    他不敢說不行,隻得迂回尋個由頭:


    “將軍,山高水遠,家主實在來不了。改日主子到了涼州,必定親自拜訪將軍。”


    “是真來不了,還是不敢來?”鄭謹之斜睨著他,“想好了再說。”


    虞來憋著氣,不敢輕易接話。


    難道這個鄭將軍知道了什麽?


    “罷了。想來這塊地對你家主而言也不重要。平西軍拿來跑馬蹴鞠倒是不錯。”


    虞來一個激靈,他要見桑晚。


    兩人認識?沒聽主子提過啊。


    他不敢做主,必須請示桑晚再決定:


    “前些日子聽聞家主要來,容小的去問問,看家主到哪裏了。”


    鄭謹之揮了揮手。


    虞來退了出去,趁人不備進了隔壁房間。桑晚聽完,隻歎了口氣:


    “去,取塊麵紗給我。”


    虞來不放心,他對桑晚與裴謹之之間的恩怨不曾了解,隻覺得這兩人似乎有東西,總是別別扭扭的。


    但看樣子應該生命無虞。


    “主子,我守外麵,有事您喊一聲。”


    虞來心想,真動手影衛也不是吃素的。


    離九隨鄭謹之踏入房中,恭恭敬敬地跪地一拜,磕了三個頭。


    虞來有些奇怪,但離九什麽都沒說,磕完頭默默退了出去。


    鄭謹之坐在桑晚對麵,目光一直定格在她的臉上,心糾成一團,連呼吸都極力控製著,生怕氣息過盛,驚擾了她的寧靜。


    她比從前更從容,一雙眼睛幾乎沒什麽情緒。蔥白的手舉著茶盞,為他斟了一盞茶,推到了他的麵前。


    鄭謹之默默地端起茶,一飲而盡。


    茶香四溢,回甘略澀,如同他們之間的關係一樣,一言難盡。


    三四盞茶落了肚,桑晚不想再幹坐著,直言:“我要那塊地。”


    “我若不給呢?”


    鄭謹之挑眉,聲音嘶啞,有點顫。


    桑晚垂下眸:“開條件吧。”


    平西軍缺糧缺軍餉,全軍窮得叮當響。


    她多的是錢。


    鄭謹之黑眸微動:“我要你。”


    桑晚一怔,倒茶的手頓了頓,旋即笑出聲。


    “怎麽,青禾沒伺候好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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