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雲院靜得連一根針落下的聲音都聽得到。


    滿牆滿院不知何時早已悄無聲息地站滿了披甲軍。


    正廳一襲明黃衣袍如日耀眼,裴謹之手持木盒,跪在了堂前。


    官家正值當打之年,兩道濃眉似劍,目光銳利如刃,不怒而自威;


    內官輕拂拂塵,伸手接過了木盒,呈上禦前。


    “臣無能,請陛下治罪。”裴謹之沒有多言。


    明黃聖旨在官家手中徐徐展開,右下角自上燒成了一座小山,缺了個大口子。


    【朕膺昊天之眷命,海內河清、天下太平,民有所安、萬邦鹹服。德比先聖,功盼後人。今傳位於yyyy,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諸臣工當悉心輔弼,同扶社稷。天寶九年九月十六日 申 】


    這把火燒得巧,恰好將傳位於xx這一塊位置,燒得幹幹淨淨,隻留下了一個日字旁。


    官家眸光一閃,顫抖著手激動地垂淚:


    “當年朕同先帝一起打下這江山,兄弟齊心,有天地可鑒、日月可照。先帝賜我昭王的封號。皇兄,這是早早就將這皇位和江山托付與我啊!”


    內官適時跪地叩拜:“痛哉先帝,陛下,節哀啊!”


    官家掩麵,擦了擦眼角的淚痕:“裴世子,起來說話。”


    “謝陛下。”裴謹之起身,依舊微微垂首。


    “鎮國公虎父無犬子,謹之有勇有謀,果然不負朕所托。隻是,這詔書是如何落入天玄門這幫人的手中?”


    官家問得頗有深意。


    “陛下容稟。據天玄門餘孽交代,此詔書乃先帝在禦花園所書。寫完後先帝就將此詔書藏進禦書房暗格,被潛伏在宮中的天玄門內應盜走。那內應又交給了宮外接應之人,欲讓他持詔書連夜送去江南交由柴玨,可不料半道上,此人遇上賊寇,死在了荒野。詔書不翼而飛。因而天玄門的人這十年來也在尋詔書的下落。臣追查至灃水鎮,得知此地天生堂藥鋪乃天玄門的窩點,故而以治病為由,深入探查。”


    “我聽說,燒詔書的女子是你的衝喜娘子?她與天玄門究竟是何關係?詔書為何會在她的手中?”


    一問接一問,句句都直入要害。


    “臣妻桑晚乃花柳巷棄嬰,為桑家收養。其養父桑均乃天玄門江南道堂主,當年詔書出了京城,最後落在他的手裏。桑均瞞下了此事,並偷偷交給了其女桑晚。臣妻桑晚心性善良、柔婉單純,她本想將詔書交給臣,卻遇柴玨等人阻擾。天玄門殺桑家人,還逼迫她毒殺微臣。萬念俱灰之下,她一時糊塗,才會燒毀詔書。陛下,臣妻中箭落河,屍骨無存,求陛下寬宥!”


    “聽起來倒是個有情有義的女子。可惜,她始終是天玄門餘孽。聽說你二人姻緣乃衝喜所成?如今她既已身死,朕就將這樁姻緣作廢,朕會重新為你擇一門當戶對的親事。”


    “陛下,臣當日遇刺,一腳已入鬼門關。是臣妻桑晚舍身取義救我於危難。她雖是天玄門養大,可對臣是真心實意。臣不願負她,臣願終身不娶,以此明誌!”裴謹之跪地叩首。


    “放肆!裴謹之,朕沒有追究你娶反賊為妻的失察之罪,你倒是蹬鼻子上臉了?你是鎮國公府的世子,豈可將反賊作為正妻,還堂而皇之將牌位供奉在祖宗祠堂?”官家龍顏大怒。


    “臣心意已決!隻認她一人為妻,此生無悔!”


    “好,好。鎮國公府竟還出了個癡情種。你父戎馬半生,隨先帝創下這盛世偉業。你卻不思進取,怎擔得起這世子的大任?怎堪做裴氏子孫?”官家氣壞了。


    內官惶恐跪地:“陛下息怒。”


    裴謹之依然堅持:“臣的確不配做裴氏子孫。懇請宗譜除名,卸去世子之位,不再做裴氏後人。”


    “裴謹之!”正廳屏風後衝出了一個紫衣男子,須發微白,氣得全身顫抖。


    是鎮國公裴佑。


    “逆子!你可知你在說什麽?!”


    “父親。”裴謹之麵容依舊,似乎對他的出現毫不意外:“吾妻牌位入不了宗祠,我也不做這裴氏子。”


    “你竟敢威脅為父?”裴佑對著官家跪了下來:“老臣教子無方,求陛下恕罪!”


    “三綱五常、人倫禮法,你是全然都忘了。裴謹之,朕今日成全你!革去你的世子之位,逐出裴氏!你要做這癡情種,就抱著你亡妻牌位去軍中吃些苦頭,也好好想想該如何為人臣、為人子。”


    裴佑潸然淚下:“陛下,您就饒了謹之吧。他身子骨弱,如何能受得了軍中之苦。他是一時鬼迷了心竅,老臣一定能勸得他回心轉意的!”


    “不必了。父親,兒子不孝,今後不能再承歡膝下,今日拜別父親,望您珍重。”


    裴謹之匍匐在地上,鄭重地對著裴佑拜了三拜。


    裴佑氣得幾乎要暈厥過去。


    “陛下,臣尚有一求。”裴謹之又求。


    官家眉宇黑沉,極度不悅:“還有什麽?”


    “臣亡母鄭雲嵐出自滎陽世家鄭氏,乃平原侯鄭之孝獨女;我母親亡故,鄭氏無後,香火無人傳承。臣懇請陛下念平原侯建國有功,賜我母姓,以鄭氏後人為平原侯祭拜香火;臣乃裴氏不孝子孫,自絕於裴氏,無怨無悔,再請陛下允我將亡母鄭氏雲嵐的牌位一並帶回鄭家供奉。”


    “說你不孝,你又心係亡母和外祖;說你孝順,你又背棄裴氏,一意孤行。哎!”官家眸色微微鬆動,不複之前冷峻,“裴謹之,你與裴家為何會走到今日的地步?”


    “陛下,臣不同意。鄭氏乃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如何能將牌位帶走?”裴佑甚是激動,“謹之,我知道你記恨我在你母親死後就納了康氏為繼室,可當時你年幼無人照拂,我這麽做,也是為了你啊。”


    “為我?”裴謹之扯起嘴角,譏諷道,“為了讓我早日母子團聚,所以日夜投毒嗎?”


    官家擰動眉毛,裴佑大駭:“你說什麽?”


    “康氏常年累月在我的日用湯藥飲食中下毒,以至於我數次毒發,命懸一線。陛下若不信,可讓人徹查。因這毒物,我的傷口久難以愈合,以至於射箭騎馬均不複從前。這就是鎮國公口口聲聲的為我好。”


    “她……她竟敢……”裴佑氣得劇烈咳嗽。


    “若無桑晚為我苦尋解毒之藥,臣不但無法完成陛下所托,恐早已一命嗚呼了。陛下,臣與鎮國公父子情分已盡,望陛下成全。”


    官家長歎了一口氣,連他身旁伺候的公公也黯然垂下了雙目。


    “裴公啊,你一心為國卻疏忽了內宅,以至於父子生了嫌隙,走到今日的地步。朕素來不欲摻和大臣家事,今日也不得不為謹之長歎。想當年,他十二歲在京郊一人克十敵,少年意氣、英姿颯爽,連先帝都讚他是天生將才。如今卻成了這番模樣。朕,實在是痛心疾首啊!”


    他對著一旁內侍道:“世子中毒一事交由刑部依法查辦。”


    “謹之,念你尋回詔書有功,朕成全你所求,賜你鄭姓。朕給你三年時間,去平原侯昔日所掌的舊部效力。西北苦寒,今胥國虎視眈眈,常犯我邊境,若你能立下戰功,朕賜你承襲平原侯爵位,世襲罔替。”


    “臣,叩謝皇恩!”裴謹之叩首。


    額頭重重一磕,再也未曾抬起,隻是不經意間,他眼角的淚順著鼻翼滑落,悄無聲息地滲進了黝黑的地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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