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晚跪在海棠院聽訓,足足快一個時辰。


    日頭很曬,她的臉通紅,汗流浹背,都有些脫水了。


    康氏知曉她回府,特意找了個裴謹之不在的時候喚她過去。


    主母召喚,自然不得不去;果不其然沒好事。


    先是提到錢路一事,責怪桑晚沒有上心;後又提及裴青蕪和縣主同她在大街上爭執,訓斥她丟了裴府的顏麵。


    裴青蕪一臉得意地在旁看好戲:“讓你得罪我,有本事就別回來。”


    她想起那日,就憤恨難平:“母親,那日她還打了我一個耳光,今日,我要狠狠打回來。”


    康氏氣定神閑地啜飲著茶,既不點頭、也不搖頭,擺明了是要縱容。


    裴青蕪撩起袖子,直接上手。


    手掌還沒接觸到桑晚,整個人就被一股力量刮倒了。


    她倒地慘叫:“我的手……”


    桑晚一回頭,就看到了裴謹之。


    她笑,聲音有些虛脫:“來了?”


    裴謹之眼眉發寒,一把拉起她,旁若無人地查看她的膝蓋:“可還能動?”


    “還行。”桑晚雙腿跪得發麻,站起來就像有千萬根銀針紮著他,疼得很。


    裴謹之一看,眉頭鎖得更深,大手攙著她,低頭道:“靠著我。”


    他對著康氏冷笑:“海棠院這麽喜歡讓人跪,你不如自己跪個夠。也好想想,當年是如何害死我娘才坐上主母這個位置。”


    康氏氣得手都在發抖:“裴謹之,我是你的嫡母,你竟敢為一個丫鬟頂撞我?”


    “丫鬟?”裴謹之扯了扯唇角,將桑晚摟得更緊:“這是我裴謹之的娘子,入了牒的裴氏宗婦,不是什麽丫鬟。”


    “放肆!”康氏珠釵顫動,整個人都在晃動:


    “她出身卑賤,誰允許你將她記入宗譜的!簡直是胡鬧!老爺絕不會答應!你祖母也不會同意的。”


    不讓入宗譜可是老太太的意思。


    她今日敢大張旗鼓地教訓桑晚,自然也是摸清了老太太的心思;老人家不好出聲,她自然要拿出主母的威嚴。


    裴謹之朗聲大笑,眼底一片冷意:


    “卑賤?你怕是忘了,當年你衣衫襤褸、一無所有來裴府投奔我娘之時,比她還要卑賤吧?你爹因貪汙被下獄,你娘卷走家中所有細軟,跟家中管事連夜私奔。而你呢,你怕被抓進教坊司,連夜逃到京城尋我娘庇佑。若不是我娘求情,你哪有今日?你這樣的人都能做鎮國公的填房,她如何做不得世子夫人?”


    裴青蕪震驚地說不出話:“娘,她說的可是真的?你是罪臣之女?”


    康氏的臉青一陣白一陣,過往那一幕幕不堪回首的往事再一次湧上心頭,麵對女兒的疑問,她無地自容。


    她對著裴青蕪道:“莫聽他胡說。你外爺是被人誣陷的。”


    裴謹之嗤笑,對著呆若木雞的裴青蕪道:


    “是非黑白,都有卷宗。是誣陷還是事實,你自己去查。”


    說罷,他打橫抱起桑晚往外走:“府裏這些個阿貓阿狗,日後你都不需理會。”


    桑晚攬著他的脖子,靠在他寬厚的胸膛,莫名覺得好笑:“好。”


    她想笑又覺得有些不合時宜,隻得死死壓著唇角,往裴謹之的懷裏鑽了鑽。


    懷裏的人乖順得像一隻貓,讓裴謹之又心疼又溫暖。


    康氏氣得跳腳:“裴謹之,你竟然敢罵我!”


    “罵就罵了,難不成還得挑日子?”


    裴謹之邊說邊走,完全無視背後氣得發瘋的女人。


    他抱著桑晚一路出了海棠院,兩側下人紛紛垂下頭,桑晚臉比剛剛被日頭曬過還要紅:“我能走。”


    裴謹之低頭望著她,眸光微微一動:“記住,你是我的人,別輕易跪。”


    桑晚咬了咬唇,忽而抬眸:“入牒的宗婦,是什麽意思?”


    裴謹之一怔,神情不自然:“隨口一說的。”


    桑晚哦了一聲,也對,他們本就說好了要和離的,又怎麽會入牒那麽麻煩。


    “是她殺了你娘?”桑晚攥緊他的衣襟,眼裏都是心疼。


    難以想象,這些年,他都經曆了些什麽。


    裴謹之眼底一黯:“她想做鎮國公夫人。”


    “那時你多大?”


    “四歲。”


    桑晚心一緊,忍不住罵了句康氏,畜生不如。


    四歲小兒,什麽都懂,卻什麽都沒法做,裴謹之當時該有多難過啊。


    她的手又捏緊了一分,想了想,直接伸手抱緊了他的脖子:“都過去了。”


    裴謹之身形一僵,感受到脖間的溫熱,將她放了下來。


    他熱烈又深沉地看著桑晚的眼睛,驀地攬手將她抱在懷裏,大手摩挲著她的發絲,仿佛在撫摸著自己千瘡百孔的傷疤。胸前傳來她鼻息的熱氣,氤氳著,像是在一寸一寸燙平他褶了皺的陳年傷痕。


    他邊吻著發心邊笑:“是,都過去了。”


    桑晚抬起頭,凝眸淺笑:“我有一樣東西給你。”


    裴謹之揚了揚眉,不明白她是什麽意思。


    隻見她從袖口中取出一方絲帕包裹的飴糖,小心翼翼地攤開:


    “這回的飴糖,我用的是新鮮采摘的蜜桃。嚐嚐。”


    “你當我三歲小兒哄。”裴謹之失笑,眼裏的柔情卻掩飾不住,開了閘,泄了一地。


    “你試試嘛。”她撚了一顆,執意要送進了他的嘴裏。


    裴謹之無奈從命,舌尖裹住糖,順勢還濡濕了蔥白的指尖,他未放,她亦然。


    絲絲縷縷的甜,在四目交織下,裹著水蜜桃的清香,在唇齒綻放。


    他的苦,真的消退了。


    “很甜。”他親了親她的指尖,將柔軟的手握在手心。


    “一甜化百苦,很有效的。”


    桑晚又將帕子小心疊好,將這包飴糖放在裴謹之的手心,“都給你。”


    “甜的不是糖。”裴謹之噙著笑,是你。


    他將絲帕重新打開,取了一顆喂進桑晚的嘴裏:“你受苦了。”


    桑晚抿著糖,小臉緋紅,眼眸都是星芒撲閃。


    明明隻想安慰他的,怎料又被他撩紅了臉。


    “你怎會來?”她記得,他才出門不久。


    “心裏不踏實。”趕回來在昭雲院沒瞧見她,心都跳出嗓子眼了。


    裴謹之將飴糖收好,揣進了自己的袖袍:


    “你怎如此老實?她們若再欺負你,直接一箭射穿了事。”


    桑晚明知道他是在說氣話,撲哧一笑:“那我豈不成了殺人如麻的羅刹娘子了?”


    裴謹之一笑,如清風朗日:“聽說外頭都傳我是羅刹公子?一個公子一個娘子,倒是般配。”


    “你被如此編排,不生氣啊?”


    桑晚心想,你是沒看見話本子裏寫得有多邪惡。


    “又如何?”他一攏袖袍,背負著手,傲然,“我就是要讓他們怕我。”


    “可你明明不是那樣的人。”桑晚挽上他的手。


    “那我是什麽樣的人?”他垂下頭望著她,眼神切切。


    桑晚被這火辣的目光燙到,一時語塞。兩片紅雲飛上麵頰,她咬唇,撒腿就跑:“我哪知道。”


    纖腰倩影,轉瞬消失在視線之內。


    裴謹之隻能提著衣袍追了上去。


    *


    剛入昭雲院,桑晚差點與雲雀撞了個滿懷。


    雲雀一喜:“大奶奶,角門外有人求見。”


    桑晚回頭,正巧裴謹之也跟上來了:“是誰?”


    “是大奶奶家中的仆婦,說是慶老爺回來了。還……”


    雲雀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桑晚一聽便覺不妙:“桑大慶也來了?”


    雲雀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觀察主子的反應。


    “我去一趟?”桑晚回眸望著裴謹之。


    想起桑大慶那賊眉鼠目的樣,裴謹之不放心:“我同你去。”


    桑晚按住了他:“不好。他若瞧見你,少不得又要獅子大開口敲筆銀子。我去。”


    她不敢讓裴謹之去,他眼毒。


    仆婦就是程娘子,萬一被識破就麻煩了。


    見她這麽說,裴謹之也不勉強,隻摸了摸她的頭:“去吧,有事喚離九。”


    離九在旁抱著劍,豪氣雲天:


    “大奶奶,有我在,他不敢動你一根手指頭。”


    *


    角門外,楊柳低垂。


    仆婦阿芬似笑非笑,對桑晚行禮:“大姑娘。”


    桑大慶激動地拉住她的手腕:“晚,你怎麽又回裴府了?”


    見她不吱聲,桑大慶來氣了:


    “這裴府到底有什麽好,你非要在裴府做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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