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攜手沿著河道一路西行,四周靜籟無聲。


    這不是回家的方向,顯然,裴謹之帶她回裴府。桑晚有些躊躇:“可我還未告知我娘……”


    “離九已經派人去告知我的嶽母大人了。”


    桑晚漲紅了臉:“裴謹之,你胡亂叫些什麽。你答應我不作數的。咱倆是要和離的,你可千萬別嚇到我娘。她膽子小。”


    更何況桑母還認定裴謹之是殺桑均的凶手,怎麽肯認這門親事。


    “到了時候,自會和離。”


    裴謹之不理她,借著月色,問得很認真:“毒物可是在頭發上?”


    桑晚抿唇,說了實話:“猜對了。”


    她之所以百般激怒嘉寧縣主,就是讓她觸碰頭發,粉末進入鼻腔,很快就發作了。


    裴謹之了然:“上一次你用毒麻痹了我,我曾仔細揣摩過,應是將毒淬入你的發絲。你的確有天賦。可這樣做會傷害到你自個兒嗎?”


    “我還以為你要翻舊賬呢。”桑晚有點意外,他關心的點很特別,“及時清洗頭發,不會傷到自己的。”


    “那就好。”裴謹之放下了心,“毒醫不分家,為何不學醫?”


    她懂藥草會用毒,若是正經學個醫術,假以時日必定是個可造之材。


    “想的,隻是……”她低低地歎了口氣,“我天資愚鈍,算了吧。”


    受製於人,如何學醫。


    裴謹之見她情緒低落,多少猜到了幾分原因。


    他又換了個說辭:“你的帕子繡得不錯,要不開一家繡坊?”


    桑晚梨渦淺笑,在夜色中頗有幾分淒涼,聲音也有些打顫:“家徒四壁,如何能開繡坊?世子爺說笑了。”


    “銀子的事有我。你隻說你想,還是不想。”裴謹之心發緊。


    今夜他似乎過分熱忱,竭盡全力想為桑晚謀一條出路,這讓她有些猜不透他的心思。


    是想打發她走?難道真擔心她會纏住他不放?


    桑晚一瞬間想了很多可能,這些想法讓她多少有些不悅。


    她又不是阿貓阿狗,動不動讓人安排來安排去的。


    “世子爺,您不必為我操心。這灃水鎮富庶,我做點小買賣也能養家糊口。你看街東頭賣炊餅的六婆,她都快七十了還能挑擔子賣餅子呢。我們平頭百姓怎麽都能活,不像你們富貴人家做什麽都要挑挑揀揀的。”


    話有些刺耳,裴謹之想反駁,又咽回了肚子裏,隻悶頭道了聲“:好。”


    桑晚又有些愧疚,畢竟他的初心是為她好,並無惡意。


    她抬頭看他揉額角,忍不住伸手幫他揉了揉:“還頭疼?”


    裴謹之揪著的心,瞬間又活泛了,連眼神都變得溫潤許多:“偶爾還會疼。”


    桑晚聽著心疼,拉著他的脖頸將他的腦袋拉近些,雙手幫他揉著額邊穴位,嘴裏還絮叨著:


    “你要小心,想殺你的人那麽多,下次這麽晚別出門了。”


    桑晚看了看四周,他連一個護衛都沒有帶,更擔憂了。


    “你至少帶上個離九,再不濟小順跟著也行。怎能一個人呢?皇城司、天玄門,一個個都不是吃素的,若是碰上了該怎麽辦?要不,我給你弄些毒藥?他們若是靠近你,你就這麽一灑……”


    裴謹之凝眸,眼裏有星火:“你在擔心我?”


    “當然。”桑晚吐了口氣,不自覺帶著嗔怪:“你的命可是我好不容易救回來的,你可別死。”


    他死了,壞人如意了,那不行。


    “晚晚。”他又喊她的名,誘惑、低沉:“我不會死的。”


    桑晚麵色酡紅,扭扭捏捏地提醒他:“你別這樣喊我。”


    聽著怪癢的,像小貓爪在輕輕撓著手心,酥酥軟軟。


    裴謹之低笑了聲,又湊在她耳朵根喊了幾句晚晚,更要命的是,還非要絆著她的小臉不讓躲。


    “你可喊我文若,是我的表字。”


    冰冷的眉眼逐漸融化,他牽起桑晚的手,在她的手心寫下這兩個字。


    一筆一劃隨著指尖劃動,像是在撥動著六弦琴,又是一場滴滴答答淋漓不盡的雨,綿綿密密地落在心裏。


    這兩個字像是火燒般,烙在了她的手心。


    “當年啟蒙時夫子為我取的,意為:文以載道,武以安邦;若王佐之才。”


    “你的夫子對你寄予了厚望。”桑晚歎道。


    王佐之才,若裴謹之當年沒有受傷、沒有被投毒,如今他也絲毫不遜色於百裏奚。


    如他這般俊逸不凡之人,文自是能高居廟堂,武亦可領兵護國。


    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桑晚眼眶有些酸酸脹脹的,為他難過。


    這樣的人,為何官家要殺他?讓他在朝堂為國效力不好嗎?


    她不懂政事,又怕裴謹之發現引他傷心,便故意抬頭指著天:“啊,你看,今天的月亮,好圓。”


    裴謹之沒有抬頭望月,反而俯身望她。


    四目交匯,黑眸映著彼此的影子:“晚晚可是在為我惋惜?”


    “你本該是王佐之才。”桑晚深深遺憾。


    她該替桑鈞、替天玄門,向裴謹之說一句對不起的。


    可話到嘴邊,她還又咽了回去。


    道歉若有用,世上何來那麽多恩怨情仇;


    世人都想要後悔藥,可求神問佛都無用,還不是過著想死的日子,隻為了活著。


    死去的人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而活著的人要背負愧疚懺悔一世。


    桑晚甚至在想,若是桑鈞活著,見到裴謹之,會後悔嗎?會覺得抱歉嗎?


    一定會吧,他是那麽義薄雲天的人,他一定會像她一樣喜歡裴謹之的。


    他雖然總是冷冷的,可那層皮下,她見到他藏起來的那顆火熱的心。


    她心疼,恨不得自己能夠替桑均償還欠他的一切。


    裴謹之深深地望著她,像是極力將她的影子收在眸子裏,他的目光深邃,眼眸發亮:


    “王佐之才是人生,做個閑人也是。人終其一生是與自己相處,無論身在何處,都是孤獨的。”


    是孤獨嗎?桑晚莫名看著他發怔。


    他的話輕飄飄的,卻透著難以言喻的寂寥和悲涼,這股悲涼如穹頂罩住了桑晚,哀傷不由自主從每一處毛孔泛起;她聽見水浪拍打礁石的聲音,她看見天地間站著的那一道孤影。


    他明明什麽都有,卻像是什麽都沒有。


    他是孤獨的。現在,也是。


    桑晚忍不住抬起手,想為他揉開那眉間的濃雲。


    指尖剛剛觸碰他的眉心,裴謹之抽了口氣,一低頭,將臉貼在了她的手心。


    他們靠得很近,近得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聲。


    可明明那麽近,明明那麽眷戀,桑晚卻發覺他迅速收起眸中的暖霧,又披上清冷的外皮,一下豎起了無形的牆,將彼此隔開得很遠、很遠。


    裴謹之鬆開了桑晚的手,沉下了心:


    “明日我讓離九送你和你娘去揚州,那有一處兩進宅院,庭前可種藥草。你不喜歡白石,那我讓揚州最好的大夫教你醫術,可好?”


    桑晚呆若木雞,手停在了半空,完全不知他話裏何意:“我為何要去揚州?”


    “不為何,灃水鎮不安全。”他沒有多說。


    “可我哥哥嫂嫂還有侄兒都在此,我不能走。”


    她走不了,天玄門沒那麽容易放過她。


    “那我便讓人將桑大慶尋回來,屆時,你帶他們同去。”裴謹之很堅決。


    桑晚輕咬舌尖:“你是怕嘉寧縣主報複我?”


    裴謹之沒有回答,隻是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避開了她的眼睛。


    “我不怕,她若敢報複我,下一次我定要毒死她。”


    裴謹之見她油鹽不進,聲音有些冷:“動不動毒死這個、毒死那個,你以為自己有幾個腦袋?”


    桑晚一聽就來氣,今夜若不是他突然出現,嘉寧縣主此刻已經是一具屍體了,她還怕什麽報複。


    真不知道這裴謹之是護她還是護嘉寧縣主。


    一想到這,她的心發酸,語氣硬得像石頭:“要你管!我不走。你我兩清,我不連累你。”


    一跺腳,人頭也不回地朝西跨院跑了。


    裴謹之伸手撈了個空:“哎你……”


    黑暗中傳來一聲低笑,離九不知從何處跳了出來。


    “爺,對女孩子,您得哄。”


    裴謹之沒好氣,拂袖而去:“誰愛哄誰哄。”


    難怪書中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哪有像她這般,翻臉如翻書。


    他何時說過怕她連累,他是為她好,難道聽不出來嗎?


    裴謹之滿肚子的氣,沒處撒。


    “您那簪子都送出去了,還同大奶奶鬧別扭呢。”離九失笑,“這不是給百裏大人挖牆腳的機會嗎!”


    稀有的彩翡料子隻雕了根簪子,嘖嘖,大手筆。


    光是設計發簪的樣式,世子爺都畫爛了好多紙,費了好些日子才確定的,別提自個兒還關起屋子打磨,著實花了許多心思。這麽多年,離九還是頭一次見到裴謹之如此上心。


    可見桑晚在他心裏是不同的。


    裴謹之可算是找到了發泄的靶子:“話那麽多,去把百裏奚身上那帕子拿回來。”


    離九跟在身後,打了打自己的嘴:


    “怪我多嘴!爺,他的功夫不比我弱,如今又沒日沒夜抱著那絲帕啃,我如何能取得?”


    “自己想辦法!”裴謹之越聽越胸悶:“拿不回來唯你是問。”


    離九:……


    又是我一個人扛下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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