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一踏進昭雲院,南風飛紫雪。


    院門口種著一株巨大的苦楝樹,隨風擺動,紫花如雪飄落。


    裴謹之頎長的身影立在紫樹之下,白袍衣角飄動,猶如謫仙。


    桑晚心一動,這樣神仙似的人,竟然會是羅刹公子。


    裴謹之背著身子,嗓音冰冷:


    “藥,做好了嗎?”


    桑晚吸了吸鼻子,忙不迭地點頭:


    “好了。我去端來。”


    “不急。”裴謹之轉過身,直勾勾地盯著她,“我再問你一次,可會解毒?”


    桑晚垂下頭,死死咬著唇,盯著鞋麵。


    許久,她抬頭,迎著裴謹之審視的目光:“世子爺,我說會,你信嗎?”


    裴謹之眸色降入冰點。


    桑晚心一緊。


    “世子爺,可否借一步說話?”


    “隨我來。”裴謹之拂袖,滿身清風。


    玉樹般的背影顧自踏著紫花,向著書房而去。


    桑晚用手背擦了擦額角的汗,默默地跟了上去。


    待二人一前一後走進書房,離九不知從哪又鑽了出來,把住書房外的門。


    他把眼睛一瞪,角落裏張望的丫鬟小廝立刻縮回了腦袋。


    裴謹之端坐在書房的太師椅上,臉色似乎比昨日更蒼白了些。


    “此處隻有你我,說吧。”


    桑晚跪了下來,長睫垂落,唇角還掛著幾滴血漬。


    “求世子爺開恩,借我一百兩銀子吧。”


    裴謹之一怔,旋即氣笑了。


    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桑晚,你在跟本世子借錢?”


    他沒聽錯吧?


    桑晚盯著紅眼圈看向裴謹之,囁囁道:


    “我哥嗜賭,花員外的錢被他霍霍完了。若是不還錢,花家不會善罷甘休。他們死活我可以不管,可我娘還癱在床上,我不能見她再被人……”


    桑晚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花家派人砸了桑家,如今家裏頭也不知道怎樣了?


    娘癱在床上,誰又能照顧她?


    裴謹之冰冷的心,被這聲“娘”觸動。


    曾幾何時,這個字消失在他的生命裏,再也沒喚過。


    對康氏,他的稱呼是“母親”二字,恭敬而疏離。


    他的娘永遠隻有一個,早已成為了一束光,烙印在他漆黑如墨的心靈深處,支撐著他踽踽獨行。


    “前日你才說,他們將你五十兩賣給了花家,今日為何又變成一百兩?”


    桑晚也不明白,“想是花家借機訛詐,也有可能是我哥獅子大開口。”


    桑大慶這個人就是街頭一混子,慣會察言觀色,興許見裴府闊綽,就想敲一筆。


    “你簽的是生契,借銀子如何償還?”


    生契沒有賣身錢,隻有做工後的每月支領月錢。


    桑晚見他鬆了口,眼神殷切:


    “我可以立下字據,欠你的,我在昭雲院做牛做馬,用工錢還。”


    裴謹之提唇淡笑,端起茶盞潤了潤喉:“裴府不缺牛馬。”


    “五十兩,你知道以丫鬟的月銀算要還多久嗎?”


    桑晚搖了搖頭,她的確不知道。


    “昭雲院的一等女使月銀一兩,二等丫鬟半兩,三等丫鬟一貫,末等丫鬟五百錢。堪堪以一等的月錢加年節的賞錢計算,你需在昭雲院做上四年。”


    桑晚愣了愣:要這麽久?


    那一百兩豈不是要不吃不喝做上八年。


    裴謹之抬眸,無情地澆了盆冷水:


    “你連字都不會寫,一等女使都做不上。怎麽還?”


    桑晚頹喪地垂下頭。


    沒錯,比起府中這些伶俐又俊俏的丫鬟,她就是個大土包。


    除了會采藥、切藥、配藥、抓藥,其餘一概不會。


    “你的金鎖還算值點銀子。”


    裴謹之假裝不經意地提及。


    桑晚想也不想,一口拒絕:


    “不行。那是我日後尋親生爹娘的唯一物件兒了。”


    “人海茫茫,既棄了你,還尋他們作甚?”裴謹之一嗤。


    “他們丟棄了我,我也不想認。我隻是想有朝一日能知道自己的來處。”


    “也想問問他們,到底是為何,生下我,又棄了我。”


    桑晚緊抿唇,有些難過。


    “桑家待你不好?”


    “桑家待我很好,隻是我爹死了,娘生了病,哥哥不爭氣,實在是沒法子。”


    她忽而黑眸一亮湧起了希望:


    “給您解毒能值五十兩嗎?”


    她不提還好,一提,裴謹之氣得頭痛,重重放下茶盞:


    “桑晚!你當我是傻子嗎?你根本就不會解毒!還想騙我到幾時?”


    離九聞聲,砰地一下推門進來,欻欻又拔出了劍。


    桑晚嚇得縮在了一旁,“你幹嘛?”


    裴謹之扶額,無力地揚了揚手:


    “出去。”


    離九愣了愣,“哦。”


    他一邊關門,一邊瞪著桑晚:


    “老實點。”


    裴謹之骨節修長的手揉著太陽穴,狠狠呼了一口氣:


    “你連把脈都不會,本該三指呈弓形至於寸關尺部,你隻用了兩指;背的是龜苓膏的方子,你那勞什子藥,還想端上來誆我不成?!”


    他一俯身,大手捏住了桑晚的下巴:“你是嫌命太長,想早點見閻王?”


    手勁兒很大,捏得桑晚痛得掉淚:


    “是真的,我發誓。我不會解毒,可程大夫是會的。”


    “程不虞?”


    裴謹之一怔,他倒是沒想過這個人。


    “他不過是一個小鎮大夫,怎會懂秘毒?”


    桑晚兩手搭在了裴謹之的手,“當日我在畫舫上說的症狀,是程大夫為一個同你病症相似的病患看診時所說的,我記性好,隻聽了一遍便記在了心裏。我對天發誓,絕沒有騙你。”


    肌膚相觸,她手掌冰冷,裴謹之卻覺得燙得灼人。


    他鬆開了桑晚的下巴,指尖不小心劃過她的紅唇。


    桑晚不可抑製地顫了顫,水眸如霧。


    像有東西落進了裴謹之的心湖,蕩起了一層又一層的漣漪,軟化了他的石頭心。


    他訕訕地收回手,“我不信你。”


    桑晚也紅著臉垂下了頭。


    二人不約而同地避開彼此的目光。


    裴謹之清咳了聲:


    “騙人的話,我不想再聽。”


    桑晚失望地看向地麵。


    她是騙過裴謹之,他不信也正常。


    “我願立下字據,若程不虞無法解毒,我這條命任由世子處置。隻求世子爺借我銀子解燃眉之急。”


    裴謹之重新倚回太師椅,恢複了冷漠:


    “家貧如斯,為何不從了哥嫂。為妾既不用欠人銀子,也不需要做奴才伺候人,何樂而不為?”


    桑晚垂著眼,將唇咬得發白:


    “世上女子千千萬,有高貴若白雲的,也有卑賤如塵土的;有福澤深厚一出生便衣食無憂的,也有我這樣寄人籬下為生存奔波的;做正妻也好,做妾侍也罷,哪怕是丫鬟小廝、街頭乞丐,我都沒得選。可我不甘心,我總想爭上一爭,哪怕隻有一口氣,我也不想就這樣被命運擺弄。我有手有腳願意吃苦,為什麽要被囚困一生成為籠中雀,而不能做展翅高飛的鳥?”


    瘦弱的肩膀,纖弱的細頸,每一處都表明她是個柔弱的;骨子裏卻有一份韌勁。


    裴謹之雙眸暖流湧動:“自由是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的,即使是這樣,你也願意去一爭?”


    桑晚堅定地點了點頭,眼底淚光閃爍。


    “我願意,縱然頭破血流,我也絕不後悔。我不想成為任人擺弄的工具,我想做人,做清清白白、靠自己一雙手活著的人。求世子爺成全!”


    桑晚匍匐在地,重重地磕了個響頭。


    裴謹之目光深邃,忽而閃過一絲銳光:


    “好。將衣裳脫了。脫一件,十兩。”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國公府的賭神娘子又又又要和離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南山月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南山月明並收藏國公府的賭神娘子又又又要和離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