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浩幾人在天璿門,整日白吃白喝,這對於本不富裕的天璿門,無疑是雪上加霜。


    洪浩也頗有些不好意思,他拿銀子,功成道長又堅決不肯收。說是洪浩等人,一來便給天璿門帶了許多好處,還有祥瑞吉兆,無以為報已經汗顏,若是收了銀子,那便是天理不容。


    謝籍每日在藏書洞中如癡如醉,顯見一時半會是無法學會陸舉留下的諸多典藏。


    尋找萬年桂樹的消息線索,並無頭緒,洪浩雖然有些著急,卻也無可奈何。


    他直覺蜜癡兒所遇見的那棵桂樹就是要尋的萬年老桂,隻不過地方找到了,顯影符也使了,沒個動靜,實在是無計可施。


    實在是不甘心,便想又去了一趟範家村,想著蜜癡兒清醒之時,能不能多問出一些端倪。


    謝籍每日都在洞中參詳,也就由他,洪浩叫上瑤光秋靈便出發。


    去到蜜癡兒家中,他家裏人還都認得洪浩。既然是天璿門道長都推崇的年輕人,且有治好蜜癡兒病根的希望,對他還是殷勤客氣,知無不言。


    隻不過那蜜癡兒不發病時,卻不多話,洪浩問個十句,往往隻回一句,還全不相關,不過自言自語一般。


    問來問去,還是樹洞,蜜蜂,再無多餘信息。


    瑤光突然心念一動,卻問向蜜癡兒老父道:“老丈,小哥被蟄那日,是個什麽時辰?清晨傍晚?上午下午?”


    不料這一問卻也問出一點蛛絲馬跡。


    老漢回道:“不是白日,是一個夜間,雖然年月久遠,這一點我卻記得清楚。隻因我兒回來哭訴,我等前去找樹,那晚十分明亮,一輪圓月,無須燈燭火把便看得清清楚楚,故而印象極深。”


    這話說來,洪浩心中一動,莫非這萬年老桂還和月亮有些關係?再想便覺得的確如此,此地大地名叫“月桂城”,月桂月桂,既然是有個月字,那多半是有些牽扯。


    瑤光見自己隨口一問之下,居然真的又為哥哥問出一點線索,心中歡喜,不覺便望了秋靈一眼。


    這等細微玄妙的心理,洪浩不懂,秋靈卻心知肚明。


    秋靈不甘示弱,這等事情豈能讓瑤光專美?你能幫大哥,我亦能。


    不過實在是沒啥問的,思來想去,對著蜜癡兒道:“小哥,你可知那樹洞形狀?是圓是方?是大是小?”


    卻不料這一句,那蜜癡兒竟似聽懂,聽秋靈相問,眼睛便直勾勾望著自家娘子胯下門戶之處。


    這一望,直把蜜癡兒娘子弄個大紅臉。她雖村婦,又是二嫁,對這些事情並無太多忌諱羞恥,不過眼下人多,總歸有些不好意思。


    秋靈卻看得分明,須知樹洞形狀大小,對查找萬年老桂亦是一條重要線索,這漫山遍野的桂樹,有樹洞的不在少數,總是特征越詳細越好。


    雖然從蜜癡兒的眼神已經猜出個六七分,但總要認真確認。


    當下便把蜜癡兒娘子拉到僻靜邊角處,正色說道:“大嫂,我等問這些,並非吃飽無聊,來找個調劑好玩,總是幹係到你相公病根,你不可害羞搪塞。”


    那娘子見秋靈說得正經,也知不是探她笑話,總是關乎自家相公瘋病。此間僻靜,秋靈又是女子,便一五一十又把當日之事說了一次。


    說罷又道:“他如此懼怕女人牝處,隻說裏麵有蜜蜂,我也疑他小時所見樹洞,便是這模樣。”


    秋靈點頭道:“多謝大嫂相告,這確實是重要關節,找到此樹,定能還你一個清靈丈夫。”


    不料蜜癡兒娘子幽幽道:“說來也是糾結,我既盼他好,又有些怕他好……”


    秋靈大驚:“大嫂此話怎講?”


    “你看他模樣,也還清秀是吧?家中雖不大富大貴,但在這村中,也算是殷實人家,總也不愁吃穿。”


    秋靈點頭道:“確實如此,但這不是很好麽?”


    “好是好,可這般好,為何落在我頭上?我年歲比他大上許多,還是寡婦,模樣自己憑良心講也與他不般配。還不是因為他這癡愚的病,十裏八鄉都知,差不多家境的人家,誰個會把女兒往火坑裏推?”


    秋靈一想,是這道理。


    “所以眼下,他不嫌我,我不嫌他,他家中人覺得對我有些虧欠,還分外小心待我。這般過下去,雖不十全十美,但也過得。”


    “他若治好了,我立刻便不如他許多。莫說他自己,便是他家裏人,恐怕也會攛掇他休了再找。”


    秋靈聽完,心下默然,這蜜癡兒娘子說的,倒是句句實情。


    不過她也應付不來這些凡塵俗事,緩了一會,隻說:“若大嫂有這顧慮,我可以央我洪大哥,不要根治你家丈夫……還是一如往常。”


    蜜癡兒娘子歎一口氣:“若能治好,還是要治好才好……我與他夫妻一場,總不能為了自己一點私心,做這等沒個心肺的事情……以後如何,都是後話,但憑他良心吧。”


    秋靈不由得對這鄉野村婦生出些敬佩,雖普通平凡,卻也善良偉大。


    既然已經探明樹洞形狀,這一番也算不白跑一趟。


    幾人告辭,出了蜜癡兒家小院,秋靈便把樹洞形狀給洪浩說了一回。


    洪浩點頭,默默記下,心中暗忖:“原來這老桂長了個逼樣樹洞,卻也有些神奇。”


    眼看天色尚早,洪浩道:“這一片連綿山丘,密密麻麻全是桂樹,那老桂又是會跑的……現在離蜜癡兒當年之事,年月久遠,說不得這老桂早就跑遠……”


    瑤光秋靈亦是讚同,它既然已是成精,自不會傻乎乎在一處十年八年,總歸要四處遊蕩。


    瑤光當下便道:“哥哥,是不是想再去別的地方探聽消息?”


    洪浩點頭,“閑著也是閑著,我想多跑些村子,探聽有無和老桂樹相關的消息傳聞。”


    秋靈道:“那就走啊,有消息最好,無消息也當遊山玩水,做個消遣。”


    幾人便又沿著鄉間小道,去往下一個村子。


    隻不過一連訪了幾個村子,全無一點消息,倒是瑤光秋靈容貌豔麗,宛如天仙,惹得鄉人競相來看,竊竊私語。


    如此行走,等得又到了一村,卻遠遠看見,村頭一群小孩,圍著一人在那嘰嘰喳喳。


    等走到近處,幾人看得分明,這人頭發蓬亂,像是一叢無人打理的雜草,夾雜著幹草和塵土。臉上布滿了汙垢,隻有一雙眼睛偶爾在髒汙的臉上閃爍著一絲清澈,但很快又被他那無意識的傻笑所掩蓋。不過最引人注目之處,卻是有隻耳朵殘缺了一塊。


    隻是此人雖一張娃娃臉,但滿臉的黢黑卻能看出年齡並不小,總有三十往上。


    盡管如此,他的臉上總是掛著一副天真無邪的笑容,仿佛對這個世界沒有任何的不滿和抱怨。他的眼神中沒有狡黠和算計,隻有一種孩子般的純真和好奇。


    秋靈一見,脫口而出,“這是守村人。”


    見洪浩和瑤光不解,秋靈解釋道:“守村人是我家鄉那邊,村裏人對這類人的稱呼。不知這邊是何叫法。”


    其實天下皆是一般叫法,隻不過洪浩幼時所在的石鼓村,卻沒有這般人物,連同齡小孩都無。瑤光更不必說,一直待在必贏山莊,更是不知。


    洪浩疑惑問道:“那這般有些癡愚……為何叫守村人。”


    秋靈看著那個被稱為守村人的男子,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她輕聲對洪浩和瑤光解釋道:“心不壞,有點傻,甚至有點瘋癲,村中大小事都知道,村裏紅白喜事會主動去幫忙,隻要給口吃的就行,這便是守村人。”


    “在我們那裏,守村人是村子的守護者,他們被認為是來到人間苦修的,能夠為村子消災擋難,把所有的噩運擋在自己身上。他們的存在,是為了讓村子裏的其他人能夠過上平安的日子。”


    洪浩和瑤光聽得有些愣神,這樣的說法他們還是頭一次聽說。


    秋靈繼續說道:“守村人一般都是天性善良,但命運多舛,他們大多都五弊三缺。五弊指的是‘鰥、寡、孤、獨、殘’,而三缺則是‘缺錢、命、權’。他們的生活往往充滿了艱辛和困苦,而且命中注定孤獨終老,備受世人的嘲弄。”


    瑤光聽得眉頭緊蹙,她輕聲問道:“那他們豈不是很可憐?”


    秋靈搖頭道:“可憐隻是我們對他們的看法,或許他們自己內心歡喜滿足也未可知……至少比常人少了許多煩惱。”


    洪浩點頭道:“那倒也是,說不定他看我們更是可憐。”


    此刻聽到一個小孩正在問守村人:“春海,我聽我爹說,你有三個爹,是也不是?”原來這守村人叫作春海。


    春海也不生氣,笑嗬嗬道:“我也不知道,我沒見過,一個都沒見過。”


    另一個小孩道:“春海,我娘說,在屋裏打雨傘,就會長不高……你是不是小時候在屋裏打了雨傘?”


    “我沒有在屋裏打過傘。”


    “那你為何長不高?是你不肯好好吃飯嗎?”


    春海傻笑,露出一口黃牙:“我吃飯最認真,怎麽會不好好吃飯,我是沒飯吃才長不高。”


    “那你娘真狠心,都不給你飯吃。”


    另一個年齡稍大的孩子說道:“你知道個屁,我聽我奶奶說,他娘生了他沒多久就跟人跑了。是他爺爺張五斤養他的。”


    春海點頭:“是的,我記得我爺爺養了我好些年才死的。”


    洪浩聽到爺爺養大,便有些繃不住。


    他一路走來,看過的人間悲苦也多了,見慣不驚。現在已不像剛出來時那般悲天憫人,總覺得自己是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般,總想要幫上一幫。


    現在已知冥冥中的命運,淒苦也罷,富貴也罷,各安天命,不再輕易出手相助。


    隻不過對於爺爺撫養孫子,總是能戳中他心中最柔軟那一部分,由不得他不共情。


    當下便動了惻隱之心,想著等孩子們散了之後,如何幫他一把。


    那年齡稍大的男孩此刻卻對眾小孩神秘說道:“我們總是和爹爹,爺爺一個姓,春海他卻不是。”


    說罷對春海道:“春海,我說得對不對?”


    春海並不在意,仍是嗬嗬笑答:“嗯嗯,我爺爺姓張,我姓郭。”


    洪浩聽來,這卻有些奇怪。


    那男孩繼續說道:“我奶奶說,春海的爹死的早,有三個男人到他家拉幫套,所以是三個爹。”農村本就是誰家有點事情立刻全村知道,看來這男孩奶奶,是個嘴碎之人,不知和誰拉家常,提起當年之事,被這男孩全部聽來。其實他也不清楚拉幫套是何意。


    “這個郭姓,是村裏的秀才幫忙取的。聽說是因為拉幫套的三人,一個姓高,一個姓李,一個姓陳。”


    此刻男孩開始賣弄學問,“你們還不識字,若是識字,才知道這秀才先生大大的學問。”


    果然有一小孩問道:“識字和這個有什麽關係?”


    男孩道:“春海他娘生了他,找秀才取名,卻不知道三人誰是爹。秀才聽他娘說了三人姓名,就取了高的上部,李的下部,陳的一邊,合成一個郭字,總是人人有份。”


    說罷哈哈大笑,這些小孩子也不知何處好笑,但不笑明顯是不識字,不知道秀才的學問,也跟著賠笑。


    春海見大家都笑,也咧嘴跟著笑。顯然不知道他這個郭姓是秀才在編排他娘。


    若謝籍在此,必定一眼看出這秀才的促狹尖酸。因為不光郭字,春海二字亦是編排。


    那春字拆開,便是三人日。


    那海字拆開,便是每人一滴水。


    不過謝籍不在,洪浩等人也沒去細想這名字深意。


    這一眾孩童當然更不可能知曉。所以笑了一陣,又嘰嘰喳喳問些其他。


    春海俱是笑嗬嗬回答,全然沒有一點厭煩。


    他本就是萬事不過心,閑得發慌,除了小孩子,成年人各有事忙,見麵最多說上兩句,問問吃了嗎?腳下卻不會停留。況且就算回答沒吃,來人也是點頭一下表示知曉而已,並不太關心他餓不餓。


    此刻一個年齡較小的小孩子,怯生生問道:“春海,我娘說,指月亮要被割耳朵。你得耳朵,是不是指月亮才遭的?”


    春海認真道:“我告訴你,指彎月亮不會,指圓月亮……會有大樹來追你,我就是被追得摔跤,耳朵才掉了一塊。”


    洪浩聽得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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