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惜見、明千霜隱在長街另一頭的岔道巷子裏,見了項天源四人離開客店,許久,方才現身。


    明千霜看柳惜見麵有得意之色,情知她已報了仇,也不細問,笑道:“咱們也趕咱們的路吧。”


    柳惜見應了一聲,蹬上馬鞍,從另一端城門出了城。


    她早先起身溜出,明千霜已聽得動靜,知她多半為著昨夜的事氣不過,這才跟著林桐桂一行,暗裏施加懲戒,又信柳惜見能收拾得項天源四人,他便也任由柳惜見去,自在房中靜養。待柳惜見回來,方起身背了行囊,離了那客店。


    柳惜見有意用客店中的碎茶碗去打人,便是要引得林桐桂、項天源四人重回客店裏來,她本想找店家借筆墨留字給林桐桂等人,但正巧回來時,後廚的夥計正宰了一隻雞,留了碗雞血在桌上,柳惜見趁人不備,將那雞血抬去房裏,在她住的客房地下留了“行止不端,該當懲戒”八字,這才如意,同明千霜一起離了客店。柳惜見卻不便起行,拉了明千霜候在遠處,看林桐桂一行回不回來。等了半盞茶的功夫,見他們回來,自覺一切排布沒有白費,更是襟懷大暢,昨夜所受悶氣這才消散無形。


    明千霜在旁,也不催她也不阻諫,待她諸事行完,這才叫她趕路。


    這日午間時,兩人路過一叫雙喜鎮的地方,但因時刻尚早,兩人商議了再走半日天黑時方投店,便沒在那鎮上歇宿。隻是這後半日行去,竟沒再遇到什麽市鎮,便連一個村寨也沒見。直至入夜,兩人路過一個大湖,才住馬停下,便欲在那大湖旁捱過這夜。


    柳惜見牽馬沿湖吃了些幹草,明千霜在湖畔生了堆火,看著遠處山水。因天際無星無月,四處昏暝暝,那山風又“呼呼颯颯”吹來,更不聞別的聲息,他轉目去瞧柳惜見和兩匹馬兒,同被天空地靜裹著,更是顯得自己兩人淒淒孤孤。


    他自來是獨來獨往慣了的,若是平常的時日那也不會有孤寂之意。但因今夜是除夕,往年除夕他都是與馮嶸父女一同守歲,又伴著外間的爆竹聲,並不覺寂寞,反是覺一年之中便合該那幾日熱鬧,別日且罷,十餘年來莫不如此,早已成自然,今年卻因事滯留在外,在這他覺當喜慶熱鬧的時節仍是孤孤單單的,與往年大異,竟自生了少有的思鄉孤怨之情,在那暗暗感歎。


    柳惜見年年與眾師兄弟姐妹一同過節,也是慣了的,隻是她受的挫折與明千霜不同,自有另一番遭際,雖遇過難,但身邊總有人護庇疏導,是自小在溫情善意中長起來的,較明千霜樂觀,這時雖也覺在外過節落寞,但總不及明千霜心中的孤獨哀怨深刻。


    明千霜已在火堆中添了兩回柴,柳惜見方拴好了馬過來,在那湖裏洗了手,到明千霜對麵坐下。明千霜看柳惜見心緒還算好,怕自己頹喪氣染了她,也強做笑顏,道:“那兩匹馬雖日日在跑,可好像卻肥了些。”


    柳惜見回頭瞧了一眼,道:“有嗎,我也沒覺著。”


    明千霜道:“你眼力不好。”


    柳惜見把他的話當了真,又回頭細細看了一眼,道:“那也沒見哪裏肥了。”


    明千霜道:“天黑,你瞧不真切。”


    柳惜見這會兒也不信他說的,道:“是啊,天黑,那些黑氣都充到馬身上去了,看起來像長了膘的。”


    明千霜被她這一言逗笑,又道:“天黑,那本來該是看不清的,不過,倒有一類人天黑的時候,他們,是瞧得最明白真切的。”


    柳惜見道:“什麽人?”


    明千霜道:“眼盲之人。”


    柳惜見思想不明白,問道:“這是什麽道理?”


    明千霜道:“他們本就目不見物,白日裏瞧不見,但到了夜裏,什麽都是黑的,盲人卻早已練得摸黑的本事,這時眼睛好的人倒是什麽都看不見了,隻有盲人還能照常一樣,你說,他們可不是黑夜裏瞧得最明白的人麽。”


    柳惜見微微一笑,道:“那也有道理,外物之變,引人之變。師兄妙思,竟能想到這道理。”


    明千霜道:“可見老天也是體恤這些苦命人的,能讓他們做半天的眼明之人。”


    這話聽了,柳惜見沒由來的一陣心酸,偷眼向明千霜看去,卻見他仰頭望天。


    明千霜又道:“柳惜見,你說,這世間是愛長久呢,還是恨長久?是歡樂長久呢,還是悲苦長久?”


    柳惜見被他問住,想起自己身上血仇,又想起父母兄弟,半晌才道:“我也不知道。”想了一時,又道:“於我而言,倒像愛恨同生,悲歡同長,也沒哪一樣比哪一樣長久。”


    明千霜道:“怎會這樣?”


    柳惜見頓了頓,道:“我此生所遇,恨從愛生,歡盡悲起,悲止歡複,算來,也沒誰比誰長久了。”說罷,問道:“那你呢,哪一樣長久?”


    明千霜瞧著她眼睛,道:“我原來以為,是恨與悲苦長久。”


    柳惜見再問道:“那如今呢?”


    明千霜搖搖頭,道:“如今我也不明白了。”


    兩人一時都沒了話,過得一時,明千霜又道:“柳惜見,恨怎麽會因愛而生呢?”


    柳惜見道:“這不過是依人而定,興許不是人人如此。咱們武林中打打殺殺的事多了,凡有人殺了咱們親友,悲苦之餘,想的一件事便是尋殺死親友的仇人報仇,這不就是一種恨麽?這恨,又是因仇人傷了咱們的親友所起,咱們對親友,是天然生有一種愛的,若不愛親友,不理不顧,那便是親友為人所殺,那咱們也未必會恨仇人了,這恨意自然是沒法生的。所以我說,恨由愛而來。”


    明千霜苦思冥想半日,道:“那有時,與咱們非親非故的人受害受難,咱們也會生憤生恨,也會代人報仇,這又怎麽說?”


    柳惜見道:“師兄,那是義,是大愛呀,那不止愛我自身,更能愛他人,又是另一種境界了。”


    明千霜點頭不語,心中自道:“我愛母親,為母親不憤,方會那樣恨他。化通大師說,不是無愛,隻是我一直藏起來了沒留心,難道……便真是像柳惜見說的這樣。”


    柳惜見看他不言不動,知他想事,也不出言驚擾,過得一時,明千霜道:“我之所愛與我之所恨,不是同源?”


    柳惜見想了一想,道:“同源也可,不同源亦可,便是不同源,那也有因果可循的,凡事總不是無緣無故的。”


    明千霜一時覺得明白了,一時又覺糊塗,總是沒個定論,坐著隻是滿腦思想這愛恨曆時之長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天涯舊恨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夕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夕疑並收藏天涯舊恨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