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千霜回到屋中,打水沐浴。沐浴更衣後,便要去飯堂用晚飯。誰知跨出屋門沒幾步,忽然腹痛如絞,忙捂了肚腹回到屋中,將門閂上。這番腹痛,正是當年所中的化血針餘毒發作,明千霜回晉安的一路上,這餘毒倒沒生什麽古怪。回到萬古山莊後,曾發作過四五次,明千霜都挺受了過來,未與他人提起,便連程秀他也瞞著。


    這下忽然發作,竟比以往痛的都厲害,隻好先回屋運內力抵禦毒氣,可昨日他曾受了呂山一掌,隨後四處奔波,便未好好調治,如今再動內力,反又牽動了所受的掌傷。當下胸中也慢慢痛起來,明千霜一時疼得躬腰彎背,過了一陣,勉強直起身,到窗前的木櫃中拿出一小木盒,從那小木盒中拿出一粒指頭般大小的烏黑藥丸,將其辦做兩半,扔了一半在口中。那藥丸是止痛所用,但有罌粟等物,多吃容易好嗜成癮,明千霜若不是痛得難以忍受,絕不服用。


    他服食了藥丸,將木盒塞回櫃中之際,見到放在一側的“積石如玉”白瓷瓶,忽念起母親和柳惜見,心道:“我怕是過不久便能下去與母親團聚了,那也沒什麽不好。”轉念又想,要是柳惜見這回沒能捱過,那自己在黃泉路上,倒是有個伴。正想到此處,明千霜回覺過來,往自己臉上扇了一耳光,他餘毒發作消極向死之時,心中竟隱隱偏盼柳惜見也逃不過此劫,自覺罪過,好生羞愧。當下忍痛將櫃門關上,自己回了床上蜷身躺下,閉目胡思。


    過了半個時辰,腹痛漸止,胸中痛楚也慢慢退去,困意便襲來,明千霜慢慢睡去。他前一夜未歇,這一睡便直睡到次晨天明。


    次日一睜開眼,翻身起來活動兩下,已覺身上鬆爽,隻是肚中饑餓,到桌上抓了幾塊幹巴巴的點心吃了,略一洗漱,便往柳惜見院中去看她傷情。才到院門口,見驚霧捧了一個藥罐出來,驚霧見他,出聲道:“明師叔。”


    明千霜不問其他,隻道:“你柳師叔怎樣了?”


    驚霧眼眶紅紅,道:“發了一夜的熱,到現在還沒退下去,藥房的宮太師叔說,到今日晚間這熱還不散的話,便沒救了。”她忍了淚,又對明千霜道:“你去瞧瞧她吧,莊主和夫人都在呢。”


    明千霜心中沉沉,一步步踏入院中,到了正對門處,便見常澤坐在桌旁。常澤見明千霜來,臉上多了絲活氣,道:“你來瞧你師妹麽?”


    明千霜點點頭,走進屋來。聽得常夫人在柳惜見寢室之中說話,他便同常澤一起留在外廳中。常澤道:“險得很,不知能不能捱得過。”輕輕歎息一聲,他又道:“上回你們在遂州,不是說惜見也燒了幾天,那回她能熬得過來,這回也該能的。”


    這一語倒點醒了明千霜,上回在遂州,是那農家的老漢拿來一包黑乎乎的藥末用溫水兌了給柳惜見服食,她熱才退下。明千霜記得那包藥末並未用完,他那時隨意放在衣兜中,後來出了事便未還給老漢。


    想到此處,連忙出門去。常澤看他去得匆匆,問道:“孩子,你去哪?”


    明千霜頭也不回,道:“找些東西!”已奔出了院。他回來後將包袱中的衣物都洗了,那藥末在衣兜裏也不知有沒被水濡濕化掉,回屋一路上暗暗憂心。待回屋,找出去遂州時帶的幾件衣服,一一翻開來看,終於在當中一件衣裳的布兜中找出那包藥。幸喜那藥末是用油紙所包,並未沾水。


    他拿得藥後,重回到柳惜見住處,將藥給了宮唯,同眾人說明柳惜見上回高燒時便是吃這藥退的熱,宮唯用了幾味藥也沒讓柳惜見的高熱退下,便把死馬當活馬醫,將那藥用溫水勾兌,給柳惜見喂下。那藥服下,不到一個時辰,柳惜見高熱慢慢退散,眾人鬆了口氣。


    照顧了柳惜見一夜的湯芷芬和若水等便先回去歇息,另換了單冬雪、丁留盼兩個女弟子照看柳惜見。常澤夫婦見柳惜見傷情穩下,也回去料理莊上事務。


    明千霜不好在女弟子住處多留,便回房調息,養治所受內傷。過了半日,常亦尋到他院中來,道:“四師弟,江時安到莊上來了,爹爹讓你也一起去接見。”


    明千霜聽了,略一思想,道:“他是為了呂山他們來的?”


    常亦笑道:“不然呢,要是他腿腳還好,前日必定要同來,今兒隻怕和呂山他們關在一處了。”


    明千霜也想瞧瞧江時安怎樣與萬古山莊談和,便隨了常亦一同趕到客廳。


    客廳上那日打鬥受損各處都尚未修葺,常澤有意給江時安難堪,也不另換別的地方待客,仍把江時安及他的兩個弟子引入戰後破亂的廳上招呼。明千霜到得廳上,見了那番情形暗暗好笑。


    廳中還有程秀、鹿關秋、洪滄等人,明千霜與常亦一同來到常澤身後立定。隻聽江時安道:“常莊主,我呂師弟、鄒師弟、還有東方師弟他們昨日來,隻是為了向柳姑娘問明些疑事,此後種種變故我也向東海四俠他們打聽過了,我師弟他們確有不是之處,傷了莊主和程壇主的愛徒,萬分過意不去,莊主要究罪,那都是應當。隻是在下身為他們兄長,不忍他們受重苦大痛,還是懇請莊主對我幾個師弟多加寬宥,在下這一片愛幼之心,還望莊主憐念。”他言語中已盡是求懇之意,萬古山莊諸人見他一代高手能如此低聲下氣求人,有些心軟的也是動了惻隱之心。


    常澤道:“江大俠,你說呂大俠、鄒大俠他們是為了查問一些事而到的萬古山莊,可是他們幾個何必將咱們這些老頭子引走,你們又怎地派了個叫楊益真的弟子,去殺了我嶽父!”他說到後來,言中怒氣衝盛。


    江時安知常澤既已擒住本門三十多個弟子,那有些事敗露已成必然。常澤此時厲聲責問,江時安隻得裝傻道:“是嗎,竟有此事?楊益真平日裏看來老實巴交,絕不像是會害人之人,常莊主放心,此事我回去後,定會詳加查問,給常莊主一個交代。”


    常澤冷笑一聲,道:“不用勞動江大俠了,貴派中那叫楊益真的弟子,咱們已請了來。”說著,衝門外高喊一聲:“給我帶進來!”


    門外立時有兩個弟子押了一人進來,被押來那人手上用麻繩綁著,正是楊益真。他額頭上腫了一塊,右頰一片淤青,嘴角沾著血跡,顯是與人交手被打。楊益真是古鎮康的徒弟,江時安見了他被擒來,心中一驚。原來楊益真殺了常澤嶽父之後,便奉命在撫寧縣留著,等著回程時再與眾匯合,一同返回徽州,不知萬古山莊怎就拿住了他。


    江時安想為古鎮康保住這個徒弟,一時卻苦無善策。


    常澤道:“江大俠認得這人吧?”


    江時安瞧了楊益真一眼,並不答話。


    常澤雙手搭著座椅扶手,神態威嚴,說道:“我嶽父一介書生,不是什麽武林中人。咱們的規矩立著,武林中人不得和武林之外的人動手。與常某結怨的人這麽多年來可也不少,但從沒誰敢犯了武林規矩去動我嶽父他老人家!你金家,還真是敢為人先哪!”他說這“敢為人先”四字時,手起掌落,一掌拍在座旁的矮幾之上,“嘭”的一聲響,那矮幾碎成數片,塌落地上。


    江時安著實為楊益真生死擔憂,轉眼看著楊益真道:“益真,可是你殺了宮老太爺?”


    常澤“哼”地一聲,道:“江大俠又何必惺惺作態呢?這家夥可是已經全招了,他殺我嶽父乃是呂山和鄒無晉指使,商議之時江大俠你也在場不是嗎?怎麽又問起來?”


    江時安從前受人尊崇,可沒受過這樣的氣,臉一微沉,當下回道:“常莊主待要怎地?”


    常澤覷著他道:“江大俠回去告訴金掌門,呂山和楊益真傷我門人、嶽父,如何處置請他親來商議。餘人,讓他拿龍尾劍來換,十五日後若見不到龍尾劍,你那些師弟師侄一個也別想活命!”


    江時安聞言大怒,一時忘了雙腳已無,口中一麵道:“你敢!”一麵便起身,但沒了雙足支撐,身子搖搖晃晃,忙急運力穩住,落坐椅上。他身後的兩個弟子伸手來扶時,江時安已坐下了。


    常澤微微笑道:“我常澤便隻任你們來找事,我不敢。”


    眾人皆知他說的是反話,江時安此時理智稍複,想起自己一眾同門尚在人手,隻得溫言說道:“常莊主,大家同是江湖朋友……”


    常澤反唇相譏:“江湖朋友?我還沒聽說過誰會上江湖朋友家裏來鬧事的,誰會殺害江湖朋友的親人弟子的!哼!你江大俠有愛幼之心,咱們難道便沒有?咱們的弟子被你們傷了,你還來與我說什麽愛幼,我便是愛幼,才不會放過他們!”


    江時安被常澤這麽一說,也不知怎樣辯駁,常澤道:“百日門和千霜了結恩怨,你金家插一腳進來在先,反悔偷襲在後,你們無真無誠無信無義,那也怪不得我了!”


    江時安氣結於胸而不敢發,道:“這十五日內,還望莊主莫要為難我師弟他們。”


    常澤斜眼道:“那貴派何必先來為難我呢?”說罷,將眼一翻,道:“送客!”便起身當先走出廳去,餘人一一跟上,不多時廳中隻剩兩個萬古山莊的弟子和江時安師徒三人。江時安將身一縱,躍入座後的一乘小竹轎之中,由他的兩個徒兒抬出萬古山莊。


    萬古山莊留下的兩個弟子原是專為人引路的,江時安回去時,兩人一路相送,直至江時安師徒三人出了大門。


    一出萬古山莊大門,江時安愈想愈憤,竟至嘔了一口血出來,兩個弟子忙停轎相詢。江時安隻緩緩吐出幾個字:“今日之辱,來日之仇,你們和我可都要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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