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秀將蓑衣鬥笠掛在牆上,拿了一張矮凳坐在火盆之旁,道:“莊主此次命你回莊,是有要事交托與你。”


    明千霜用鐵條撥了撥火盆中剛燃起的炭,道:“這次是要我給什麽人擋化血針。”


    程秀低下頭去,一言不發,明千霜自覺話說的重了,他所受一切苦痛與秀姨沒半點相幹,秀姨於己有恩,實不該對她說這樣刻薄的話。明千霜靜了一時,道:“秀姨,那叫柳惜見的丫頭功夫不錯呀,在萬古山莊常澤的弟子裏頭能排第幾?”


    程秀見慣了他直呼師父名諱,也不以為奇,道:“她是你師父的第六個弟子,你師父說她功夫倒是比儀卿和常衡要好。”


    明千霜道:“那就是能排到第三嘍。”


    程秀道:“你和她過招怎樣?她能不能排到第三還要看你這個四師兄呢。”


    明千霜道:“我早不把自己當成萬古山莊常澤的弟子了,何必跟我橫論。”


    程秀道:“千霜,你真當自己斷根了麽。”


    明千霜放在手中鐵條,道:“無根之人哪還會斷,像我這樣做水上浮萍豈不好。”


    程秀道:“你真這麽想?你別忘了,你好歹在萬古山莊待了六年。”


    明千霜道:“六年比起我在蜀州的十三年算什麽,萬古山莊不過是我待過的一片水澤罷了,還是苦澤。”


    程秀歎了口氣,道:“萬古山莊要去徽州拿回龍尾劍,咱們和金家有的一場惡鬥了。”


    明千霜忽然來了興致,定目看著程秀。他倒不是變了對萬古山莊的不滿,隻是生性對世間難事有種製勝之念。龍尾劍是萬古山莊的祖師萬古留下的一柄寶劍,與龍首刀並為萬古山莊兩大鎮莊之寶。六十年前龍尾劍被徽州金氏使奸計奪了去,萬古山莊一直沒有再奪回來。此事在江湖上淪為笑柄,在萬古山莊之內則被引為奇恥大辱。萬古山莊當代莊主常澤自感經營數年,山莊正處勢盛之際,便想將龍尾劍奪回,一雪前恥,又能得個收複寶器的美名,傳揚後世。


    明千霜道:“拿回龍尾劍,這可不容易。”


    程秀道:“是啊,你這些年隨馮前輩學藝習得不少本領,莊主這才想讓你也回去做個幫手。”


    明千霜摸著下頜想了一陣,道:“我若回去相助萬古山莊,常澤許我什麽好處?”


    程秀抬頭看著屋梁,道:“莊主可沒和我說相酬之事,你這樣說是答應回去了?”


    明千霜道:“秀姨你親自來,我要是不和你回去倒會讓你失了麵子,不過回去後留不留在萬古山莊、幫不幫常澤搶回龍尾劍,那還未知。”


    程秀心道:“你隻消回去,後麵兩事便都成了一半。”口中道:“你肯回去便好。”


    兩人圍爐敘話,說著舊事。


    柳惜見回到王家壩住處,換濕衣時從頸間解下貼身帶的一個半舊紅囊平安符,半指長短,已全被雨水打濕,柳惜見將平安符放在床頭,換好了幹淨衣裳才把那平安符擰幹了水,重新帶回頸項上,將紅囊塞進裏衣,連那墜囊紅線也仔細拉衣服蓋住,不露出半毫。


    柳惜見換了衣裳出來和眾人用晚飯,桌上眾人問起她和明千霜相鬥一事,柳惜見將失手打壞明千霜亡母遺物一事說了。柳惜見鄰座的女子伸了伸舌頭,道:“明師兄這樣凶,不過是隻瓷瓶碎了就要殺了你。”這女子是程秀的第五個徒弟李允然,比柳惜見小著三歲。


    桌上各人均是萬古山莊的年輕弟子,除柳惜見一人外餘人都是程秀的徒弟,平日裏也還算和睦,各人和柳惜見相熟,知她一向不會造謊,雖說壞人一件東西便惹來殺身之禍有幾分駭人聽聞,但也並非絕無可能之事,因此對柳惜見所說也都信了。


    柳惜見道:“我有過在先,原本也是有愧,可賠罪四師兄也不受,一上來就凶神惡煞喊打喊殺,要不是師伯和你們及時趕到,此身危矣。”


    另一女子道:“師父便是見你久久不回來,她才帶著咱們去明師兄那的。”這人名叫袁百卉,是程秀的第二個徒弟。


    李允然停筷問道:“柳師姐,依你看這明師兄是個怎樣的人?”


    柳惜見將竹筷立在碗裏,道:“我看哪,冷心冷麵,渾人一個,不是個好處的主啊。”她說著將筷子平放在碗上,又道:“日後回山莊,大家整日裏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也不知要怎樣處才好。”


    李允然苦了臉道:“柳師姐你和明師兄還是同一個師父呢,他連你都不肯饒過,何況我們呢!”


    柳惜見笑道:“你這個憨姑娘,你們和明師兄又沒過節,明師兄在蜀州這麽多年也沒聽說他惹了什麽事,不會是沒事找事那種人,你何須怕他。再說了,師伯對明師兄有恩,你們是師伯徒弟,說不定他反會敬著你們呢。”


    李允然聽她這樣說才放心,輕輕拍了拍胸脯。


    一個方臉男子道:“柳師妹說的有理,馮嶸前輩是武林中的有德名人,明師兄跟著他學藝數年,受其熏染,不會是沒事找事的無聊人。咱們盡好同門的禮數,他又怎會多為難呢。”此人姓方名長安,是程秀的第三弟子。


    李允然道:“三師兄你也這麽說我就放心了。”她說完夾起一塊香菇放入口中嚼了兩下,又對桌上一個微胖男子問道:“大師兄,你入門最早,小時候有見過明師兄吧,他小時候人怎樣?”


    她這一問,桌上人人向那微胖男子看去。這微胖男子名叫陶辰,是程秀的大弟子。


    陶辰微微眨動一下眼睛,道:“柳師妹說的一處倒不錯,明師弟常以冷麵示人,我大了他五歲,這點記得還清楚。明師弟自小不愛在人多的地方,常是一個人練劍念書,不過也不蠻橫呀。”


    袁百卉點頭道:“是這樣不錯,這我也記得。”


    李允然道:“原來明師兄從小就這樣。”


    陶辰道:“當年‘啼血杜鵑’夜闖萬古山莊,莊主那時正和兩位常師兄、明師弟講傳劍道,覺知啼血杜鵑暗中窺伺,莊主和他動起手來,啼血杜鵑最終落敗,臨走時發了十多根化血針,危急中莊主隻救得常師兄他們兄弟,明師弟身中三根化血針,從此不能再練萬古山莊的內功。便是這緣故,莊主才將明師弟送到馮前輩這來,讓馮前輩授他武藝。想來因為受了這些苦楚,明師弟性子才變得有些古怪。”


    眾人知道“啼血杜鵑”是江湖上出了名的惡棍,此人原名張相,和萬古山莊莊主常澤有仇,為報仇特意煉製了一種克製萬古山莊內功的毒藥“化血散”,後來他將化血散塗到細針上,江湖上便將塗了化血散的毒針稱為“化血針”。


    李允然道:“兩位常師兄是莊主的兒子,明師兄是莊主的徒弟,這親疏一下子就出來了,莊主臨難先救兒子,這也無可厚非呀……”


    陶辰咳嗽兩聲,責道:“師妹,口沒遮攔,這話也說得的。”


    李允然說話時陶辰和袁百卉不住給她使眼色,示意住口,但李允然說著說著便低下頭去用筷子攪拌碗裏的飯,全沒看見,陶辰這才出聲阻她。


    萬古山莊莊主常澤有六個弟子,大弟子和二弟子是他的兩個兒子常亦和常衡,三弟子已經逝世,四弟子便是明千霜,五弟子是個女子衛儀卿,柳惜見則是常澤最小的那個弟子。李允然的一番話雖屬實但也冒犯了莊主,陶辰和袁百卉怕柳惜見將李允然的話告訴給莊主,心中惴惴。


    袁百卉笑著對柳惜見道:“柳師妹,李師妹她不會說話,這樣無知無識的話咱們聽了也要笑掉大牙,可別在他人麵前提起了,好不好?”


    柳惜見道:“是,袁師姐說的是,小妹別的還罷了,這口風還是緊的。”


    袁、陶二人得了這話方安心。李允然也自知失言,不再多話。


    袁百卉給柳惜見夾了塊肉片,問道:“明師弟被送到蜀州三個月後柳大叔便帶著你到了萬古山莊,後來莊主見你資質甚佳便收了你做徒弟,哎,師妹,那時你八歲是不是?”


    柳惜見道:“是啊。”


    袁百卉道:“那你還和明師弟同歲呢,他那時也是八歲。”


    陶辰見多提明千霜惹非,便轉了話頭說別的事。五人用了飯便回房睡了。次日一早,陶辰自乘一騎馬又牽了兩匹馬前去接程秀和明千霜兩人。柳惜見、袁百卉等弟子仍在王家壩等候。各人等了半個時辰,聽到道上傳來馬蹄聲,三人走到庭中來看,果見程秀、陶辰和明千霜三人已馳馬到了門外。


    柳惜見三人走到門外相迎,李、袁、方三人對明千霜多有好奇,和師父行過禮後便時不時偷眼去看明千霜。柳惜見則和明千霜才生齟齬,見麵覺得別扭,多數時候都是站在眾人身後,也極少插話。明千霜卻不忘前隙,不時瞪視柳惜見。


    程秀將一切看在眼中,居中調和,倒也相安無事。眾人集齊,便趕回萬古山莊。一路來明千霜不和人多談,人問起他才回上一兩句。


    兩日後行到安州官道時,眾人遠遠便見一行人大聲爭鬧。待行得近了眾人勒馬停步,才瞧清原來爭鬧的兩方人一方是富家子弟,後頭跟了隨從,另有一老一小是農人打扮,衣衫上沾滿塵屑。道上青菜、南瓜被踏爛了一地,菜擔翻倒一旁。


    無幹人等的爭鬧原本眾人不想管,但那群富家子弟個個橫馬立在道上,已無過路處,陶辰出麵說了幾次借過,那群騎馬的富家子弟隻是不理。當中更有幾人不住向柳惜見、袁百卉、李允然三個女子看來,交頭接耳指指點點,滿臉淫笑。


    程秀見幾個女徒弟受淫邪之徒垂涎,心中有氣,一張臉緊板。柳、袁、李三人也是一肚子氣,怒視那幾人。


    眾人延誤了有些時候,也聽明白了老者和這群子弟為何爭執。原來老者是個菜農,挑著菜擔攜著孫子要進城賣菜的,到了這處忽碰上這群橫衝直撞的富家子弟,當中一人馬術並不嫻熟撞上了那菜農,幸在那菜農和孩子沒受傷,但菜農要騎馬一群人賠錢時他們卻不肯,這便爭鬧起來。


    當先騎馬的一綠衫公子見有人在旁看熱鬧,竟想大發威風,那老農最後說了句“你們講不講理”,那人揚鞭就要往他身上抽去。


    鞭子到了半空,程秀也揚鞭卷去,想要將他鞭子扯下,她的鞭子揮出後發覺已有一鞭先她揮出,她細看才瞧清這鞭是明千霜所抽。


    眨眼的功夫,便見那綠衫公子在馬上晃了兩晃,他一條馬鞭被明千霜拉落在道旁的莊稼地裏。綠衫公子身後一群人罵聲大起,更有甚者勒馬上前。


    明千霜不與他們聒絮,從搭在馬鞍旁的一布袋上拔出幾枚鋼針,往前擲去,“嗖嗖”幾聲聲響,對麵馬上的幾個公子哥和隨從被鋼針刺肩大聲呼痛,有兩三人墜下馬來,餘人見他手發鋼針傷人,不敢再出聲,明千霜不緊不慢道:“賠錢給這個老人家。”那群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明千霜微微俯身抖了抖馬鞭,道:“沒聽見麽?”


    幾個眼力好的看出明千霜會武,不敢違逆,忙道:“是,是。”一藍袍公子從身上掏出錢袋下馬,拿了兩錠銀子雙手呈交給那老者,老者道:“我……我找不開。”


    藍袍公子道:“不用找了,不用找了。”


    明千霜頭也不回,道:“陶師兄,你們載這老人和孩子一程。”


    陶辰也看出這群人並非善類,若留下這一老一小不管,兩人事後必會遭更大的苦禍,回道:“好。”當即下馬和那老人說了載他們進城,那老人也識趣,答應下來。老者上馬和陶辰同乘一騎,孩子則和方長安共乘一騎。


    程秀一直旁觀不語,便是要看看明千霜怎樣應對,見他處置得當心中大慰。


    陶、方二人載上一老一小,明千霜道:“讓開吧。”


    那群公子哥策馬退讓道邊兩旁,明千霜驅馬前行,有個受他鋼針刺的魁梧公子哥不服,趁明千霜路過和他錯身之際揚鞭抽來。這點小動作明千霜豈會不知,伸手便拽住那公子的馬鞭,用勁往前一帶,那公子哥並不放手,明千霜連鞭帶人一起扯下,魁梧公子哥正落在明千霜馬前,滾地哀嚎。


    明千霜緊拉坐騎馬韁馭馬,他胯下馬兒嘶鳴一聲便高揚前蹄豎起身子,明千霜背脊幾乎與地相平,眼看馬蹄是要往那魁梧公子身上踏下,眾人“啊”的一聲驚呼。程秀緊跟著呼道:“千霜!”她原本意思是對這些紈絝子弟稍加懲戒便夠了,現下明千霜要縱馬踏人,這一踏下去那人性命多半不保,她如何不急。柳惜見、陶辰幾個弟子和一群公子哥都是心驚肉跳。


    “噠噠”兩聲,那馬前蹄落下,落處是在那公子哥左肩外側,沒傷到他人。明千霜揮鞭一抽馬臀,那馬從魁梧公子身上縱跨過去,眾人又是一驚。他縱馬跨過那公子哥便直直前行,不曾回頭望過一眼。


    那魁梧公子躺在地上半天不起,程秀看著明千霜一人一馬揚塵遠去,一顆心兀自狂跳不已,她定了定神,道:“小辰,你下去看看那人。”


    陶辰道:“是”。翻身下馬,走到那魁梧公子身旁蹲下身來,探了探他鼻息,尚有呼吸,喜道:“師父,沒事,隻是暈過去了。”他說罷掐了幾下那人人中,那人慢慢轉醒,道:“我死了沒?”


    柳惜見忍不住道:“下了十八層地獄啦。”


    李允然、袁百卉兩人掩口而笑。


    程秀放了心,道:“咱們走吧。”說著驅馬慢行,直過了那群人才馳馬急奔。


    陶辰將魁梧公子哥扶到道旁才上馬追趕同伴。一行人到了安州城門外不遠處,見明千霜放了馬兒在一棵樹下吃草,他一人坐在樹蔭處。


    程秀駐馬,道:“走了。”


    明千霜拉過馬來躍上馬背,跟著程秀幾人進了安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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