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社保基金一案第二次坐在周英麵前時,王鵬忽然覺得自己這麽些年來,已經犯了和其他官員一樣的通病,需要時刻被注視、被認同,一旦這種注視與認同突然失去,就會產生像浮萍一樣沒根沒底的感覺。


    也就是因為這種通病,哪怕他知道自身沒有問題,能重新坐在周英麵前,直接麵對問題,還是讓他產生了如釋重負的感覺。


    這就不禁讓他想要去揣測那些真出了問題的官員,他們會不會在經曆從高高在上的領導,到被人唾罵的階下囚這樣的人生巨大落差後,麵對一紙宣判書,反而會產生出他此刻所有的解放之感?


    周英一如既往的和藹親切。


    與上一次談話唯一不同的,除了周英,另外還有兩位中紀委的同誌參與談話,整個過程,周英不說話隻負責聽,那兩位同誌則一個問一個記錄,錄音筆則在王鵬所坐的床沿上一下下閃爍著紅燈。


    開場白是枯燥的老調重談,無非是告訴王鵬,這隻是一次組織談話,目的是更好地弄清問題,希望王鵬不要因此背上思想包袱。


    正式問題開始後,卻是讓人意料之外的天馬行空,那位負責問話的、長相魁梧的西北漢子,自稱姓秦,讓王鵬叫他小秦,他帶著濃重的口音用普通話請王鵬先隨便聊聊他與薑朝平的私人關係。


    周英明顯不喜歡這樣毫無重點的問話方式,王鵬注意到她一開頭就皺了眉,他於是笑著對小秦說:“我剛到梧桐縣委當秘書的時候就認識薑朝平了,那麽長的時間跨度裏,我和他之間有很多事可以拿出來說,但我擔心會太費時。不如,你給我一個範圍,我重點匯報一下,行嗎?”


    小秦先是看了看做記錄的那位黑臉男同誌,又瞄了瞄坐在側麵沙發上的周英,然後才對王鵬說:“就從他來天水後說起。”


    王鵬從小秦的表情已經判斷出,自己現在麵對的三個人,周英的身份不用說,黑臉的那位估計也是個領導,至少是小秦的領導,而小秦應該是個辦案新手。


    他點下頭道:“這樣的話,可以說的就很少了。從他在東江辭去公職後,我們就很少聯係,他偶然會來看我,但都是一頓飯的工夫,來去匆匆……”


    “他每次就隻是來請你吃頓飯?”小秦打斷王鵬問。


    “嗬嗬,他來看我,當然是我盡地主之誼,哪有讓客人請吃飯的道理?”王鵬笑道。


    小秦輕笑出聲,“王書記真會開玩笑,以你的身份,身上隻怕錢都不會帶吧,怎麽可能請人吃飯?”


    “那你就太小看我了!”王鵬拍了拍褲兜,“多是不多,不會超過八百,但請朋友吃頓簡單的,應該綽綽有餘。”


    小秦愣了一下,拋開這個話題,“據說,他替東江市政府招商引資是你引薦的?”


    “不是據說,是真的。”王鵬說。


    小秦的眼睛立刻睜了老大,黑臉的那位也一下抬起頭來,周英不動聲色地眯著眼睛。


    “能具體說說,你是怎麽想到,在市政府有招商局、市委有招商辦的情況下,還要讓他來擔當這個角色的?”黑臉麵無表情地問。


    “這得從建築集團的二次股改和城投集團在南岸的投資項目說起……”王鵬首先強調了他剛剛到任時,天水所麵臨的幾大困難,然後詳細講述了薑朝平雪中送炭的整個過程,最後說,“事實上,建築集團二次股改最後選中的合作方,一個都不是薑朝平介紹的。南岸開發區倒有三個項目是他幫忙、利用同學在國外的人脈,引進的實業項目。其中有個德資項目,最後由於德方與我們在技術引進轉讓的問題上一直相持不下,我們又不想放棄這麽好的項目,他主動放棄了德方最初承諾給他的股份,也同時放棄了政府答應給他的獎勵金,使這個項目最終能成功落戶天水。這些事情,市政府都有詳細的紀要。”


    黑臉與周英對視一眼,朝小秦輕輕揚揚手,示意小秦繼續引導問話,而他自己重新埋頭記錄。


    小秦轉著手裏的一支水筆問:“那他除了幫助做了這幾個招商項目外,和政府各部門還有沒有其他合作?”


    王鵬從周英他們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剛剛所講的那些內容,與他們想知道的東西關係不大,隻要王鵬自己在這個問題上沒有犯錯,他們並不想揪著不放。所以,小秦眼前問的問題才是他們最想了解核實的問題。


    然而,王鵬對此恰恰一無所知。


    他朝坐在自己對麵的小秦和黑臉搖搖頭,用愛莫能助的口氣說:“這個我不知道,無論是薑朝平本人,還是政府的各級部門,都沒有向我反映過這方麵的問題。”


    王鵬話音剛落,黑臉就直起身子一下靠在椅背上,手裏的筆被他扔到桌上,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王鵬說:“王書記這話聽上去像推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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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王鵬說,“我隻是據實作答,不是推脫責任。”


    “那,我們換個方式。”黑臉挪了挪身體,“王書記知不知道,薑朝平的公司具體是做什麽業務的?”


    “他給過我一張名片,並說是投資公司,專門為政府招商,賺取獎勵金。”王鵬說,“有的項目好像也會直接參與投資。”


    “嗯,”黑臉點了點頭,“投資公司其實業務範圍很廣泛,可以介紹資金過來投資,也可以把資金吸引到他自己這裏來轉手投資。”


    王鵬看著黑臉眼睛裏閃過的狡黠,太陽穴突突地急跳了兩下,腦海裏急竄出屠德昭的德融投資來,人家會玩的資金遊戲,薑朝平未必不會玩啊!


    王鵬的心情瞬時複雜起來。


    他記得自己剛到天水市委上任不久,餘曉豐和薑朝平一起來道賀,當時薑朝平的態度是相當誠懇的,很肯定地說他要做的是合法生意,賺合法的錢。


    此後,薑朝平的行動都證明了他當時的承諾。


    但這一刻,王鵬又不確定起來。


    周英他們還在等他回答,容不得他細細分析各種可能,他隻能以微笑來應對黑臉的這番引導,借以掩飾內心突然產生的變化。


    黑臉輕輕笑了一下,“看上去,王書記對這種資本遊戲也是了解的。”


    王鵬的目光立刻閃出精光,黑臉的話有著強烈的誘導,它就像一個做了偽裝的陷阱,靜靜等著王鵬自己跳下去。


    “這位同誌太看得起王鵬了。”王鵬心中無愧,但不意味著對任何問題都盲目挺進,這樣的定位問題,他是不會接招的。


    “是王書記太小看自己了吧?”黑臉笑得耐人尋味,“我要是沒記錯,你曾經發過一篇有關分稅製的內參,獲得了中央首長的高度肯定。你還能不說自己是一把經濟好手?”


    王鵬嗬嗬笑道:“改革開放這些年,我們先不說經濟形勢是不是瞬息萬變,但至少也是日新月異,我們隻要有一段時間離開經濟工作崗位,就會發現自己有脫節的趨勢。我這些年,很少參與經濟工作,加上本身不是經濟專業出身,對金融更加是門外漢。所以,兩件事不能混為一談啊!”


    黑臉對自己偷換概念不成有點小小的不爽,一手搭在桌上,一手搭在自己的大腿上,研究地看著王鵬,不再出聲。


    空氣一時間像凝固了,房間裏的四個人都選擇了沉默。


    十五分鍾的時間,就像是漫長的十五年。


    黑臉終於停止對王鵬的觀察,“王書記,周主任前些日子找你談過,我想再重複問一下,你真的沒有就社保基金挪用投資一事表過態?”


    “我想重申一遍:這件事,我是明確表達反對態度的,而不是沒有表態。”


    黑臉笑了一下說:“對不起,我用詞有誤。”


    王鵬心裏冷笑,鬼才相信你是誤用!


    “那麽,會不會是你的秘書,代替你在某些場合表達了讚成態度呢?”黑臉進一步問。


    王鵬怔了怔,但很快就說:“我對任何職務都沒有任何貶低的意思,但我們每個具體的分工都決定了黨和政府所賦予我們的權力範圍。就像現在,找黨內同誌核實了解情況,不會因為你級別比我低而受阻,你可以在自己權限範圍內,對我們的黨委政府做過的決定進行評價,甚至是提出適當的處理意見。但是,一旦跳出你所調查的案件範圍,你對我們的任何決策都還會擁有這項權力嗎?”


    “你說得雖然有一定道理,但你應該也不能否認,很多時候,領導們的秘書都在擔當領導代言人的角色。”小秦插進來說。


    黑臉應該是覺得小秦這句話插得很及時到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王鵬的反應。


    “秘書就是秘書,他們永遠不可能代替領導做決策,不可能代替領導拍板!”王鵬說,“任何無端的猜測都是毫無意義的浪費時間。”


    王鵬這話說得有點不客氣,小秦立刻紅了臉。


    周英這時輕輕咳了兩聲站了起來,站在王鵬麵前,居高臨下的姿勢無形中讓王鵬感受到一種壓力,“你對鄒展飛的認識是什麽?”(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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