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往事不願回憶。講道理六月什麽都懂,過去的一切六月就把它壓在了心裏,不是觸動到她的底線,她一般不去計較,計較起來沒完不說,等她們都走了,佟仁就會把所有的氣全部都撒到高秀枝的身上,高秀枝轉過來又會和她們訴苦告狀,循環往複,越積越深,六月實在是夠夠的了。六月也能理解高秀枝,一個女人,農村戶口,沒有工作,沒什麽文化,全心全意的為家庭為丈夫付出了一輩子,到了,不但得不到認可,還落了一身的不是,她不解,不服,肯定也還不忿。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她不向她們傾訴又找誰呢?可是,從六月十四歲起,佟仁和高秀枝就開始了漫長的爭戰,從最初的吵架,打罵,到佟仁的背叛,再到彼此的冷戰,然後是相互的仇恨,然後是多半輩子的麵對兩無言,就這樣無休無止的折騰到現在。幾十年下來,六月她們姐仨早已是身心俱疲,毫不誇張的說,隻要一想到父母,不論身在哪裏,心在何處,她們就煩躁鬱悶加氣憤。特別是六月,可能她排行老大,知道的也最多,因此她最憎恨佟仁,也最厭倦她的娘家,每一次回娘家,可以說她都是硬著頭皮回去的,二月和三月也一樣。


    七十歲過後的佟仁,雖說漸漸的收斂了些,但她們也還是不敢招惹他,即便是不去招惹他,他也還是定期的要發脾氣,定期的要嘴巴肮髒,她們回一次濱海受一次汙染,沒有一次能逃脫。六月也著實不理解,難道佟仁的精神世界裏除了貶低親友和咒罵同事以外,就沒有其他的興趣了嗎?細想還真沒有。若實在要找找,倒也能找出一二——那就是他還不停的標榜誇讚他自己。每每他罵完他人以後,便開始一遍遍訴說著他這一輩子是如何如何的不容易,如何如何的付出,如何如何的忍讓,又是如何沒有得到回報,祥林嫂一樣。可祥林嫂隻是訴說,佟仁卻五官飛舞著強迫六月她們附和他認同他,假使六月稍一反駁,立刻,佟仁的眼睛就像一把刀,嘴巴就像一把利斧,聲聲砍的她們抱頭鼠竄,竄到哪裏也沒用,回來還得繼續經受未完的砍伐——每一次佟仁不對著她們發泄完心中的不滿是絕不會罷休的。六月也曾鼓足勇氣,在佟仁心情不是太壞時對他這樣說:


    “你老讓我們給你挑毛病,其他的我就不說了,你也改不了,但有兩條,我實在是不願意聽,你要是能做到以後不再說了,那簡直就謝天謝地了。”又一次,佟仁對著六月破口牢騷後,六月說。講真,佟仁的毛病可真不少,隨便一說都有二十條,但她們都忍了,不忍,真的沒有辦法。現在,他又一次斥責完,又一次加上這幾句話——別以為這是他的結束語,其實隻是他另一段責罵的開始:


    “啊,天底下還有像我一樣盡心盡責,對兒女掏心掏肺的父親嗎?沒有!像我這樣好的父親哪兒找去?說不好聽的,打著燈籠都難找,不信,你找出來一個我看看?沒有,肯定沒有,所以你們也找不出來,是吧?要說我沒一兩個缺點,那也不現實,但我自認為我沒啥大的毛病,你說有嗎?有嗎?你不妨說說看,說出來一條我就給你五百塊錢。”佟仁就是這麽自不量力和恬不知愧,為了應付他,六月她們要麽不吱聲,要麽轉過頭。有兩次,六月實在為他汗顏,實在忍不住說出了她最為討厭的那兩點。


    “我說過兩次了,你沒有做到。”六月不想再重複,她知道佟仁隻是在裝腔作勢而已。


    “是嗎?你說過了?啥時候說的?我咋不記得了,你再說一遍,我肯定能記住。”


    “好吧,那我就再說一遍。”六月說。那天佟仁的心情看上去很不錯,他坐在家裏罵完了張三又詛咒了李四,手撕了王五又腳踢了趙六,這些人都是他多年的同事,十幾年的鄰居。六月沒有打斷他,也沒有像往日那樣起身就走,而是坐在沙發上玩著手機,三月則躺在一旁假寐。六月不時的抬頭看一眼佟仁的臉,他一會兒凶惡,一會兒鄙夷,一會兒猙獰,一會兒又驕橫的變化著,六月的心也跟著澎湃著,不是六月閑得慌,也不是她想接受佟仁潑灑的垃圾,而是屋外下著瓢潑大雨,六月無處可去。就在這樣黑暗悶熱的房間裏,佟仁足足罵了四十分鍾,直罵的他嘴角都泛起了白沫,直罵的他多燒了兩壺熱水補充唾液,終於,天放晴時,心滿意足的佟仁罵夠了,他站起身來,又燒了一壺開水,愜意的對六月說:


    “哎,這樣才叫父女呢,咱們爺們兒多少年都沒有這樣嘮嗑了,這樣嘮嘮真好,我知道你們不愛和我嘮,你們都和她好,可你說我有啥毛病,你提出來,提出來我改。”六月看著空調底下手舞足蹈汗流浹背的佟仁,滿是厭惡,這就是他爹,一個既熟悉又陌生,既醜陋又無法丟棄的人。六月說:


    “好,那你這次記住了,第一,我不願意聽你總是汙蔑我媽娘家的任何人任何事,你和她們近四十年不相往來了,早就井水不犯河水了,可你依舊時時汙蔑她們,以後你真的別再糟蹋她們了,她們和你沒關係,而且,你說的也完全不對;


    第二,我不願聽到你詛咒諷刺你身邊的任何人,任何事,比如我媽,比如那軍,比如小暑,還比如你的同事鄰居和院裏人,你不要再說了,除了這兩點,其他的你隨意。”六月還想說:“其實在我心裏,沒有一個人比你更令人厭惡和卑劣。”但六月不敢。現在,六月之所以鼓起勇氣說了這兩點,是因為佟仁更加的愈發的胡說八道和勇往直前。


    時間真快啊,快到六月也到了要退休的年齡,她的工作不再像以前那麽嚴格,她的女兒也已長大,她有了更閑暇的時間回濱海看高秀枝,跑的次數多了,佟仁的各個方麵也就全部的暴露在六月的麵前。以前,他多使用武力和冷暴力,現在,抱怨和詛咒代替了武力,稍有不順,佟仁便見縫插針惡語相加:吃飯時的數落,看電視時的批判,院裏人路過窗前的身影,都能使他癲狂,他不張嘴則以,但凡說話便開口就是不滿,閉口就是非難。他不停重複的其實也隻有兩件事兒:


    在他心裏嘴裏,除了他,沒有一個是好人,包括他的妻子兒女;除了他,沒有一個人做的事兒是正確的,包括他的兄弟子侄,換而言之就兩句話:誰都對不起他,誰都不如他。伴隨著他長久的不滿和懷恨,他的麵龐越發的猙獰,都說“相由心生”,六月看到佟仁,相信了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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