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六月跟在高秀枝的後麵,遠遠的看著她,她看著高秀枝走的很慢,很茫然,絲絲的雨中,她的身影比平日更顯得孤單無助。高秀枝很久沒有去佟仁的單位了,以前,她出了家門還會先拐到佟仁的單位看看,佟仁的單位在下坡的東麵,掩映在一片樹林中。濱海真是個好地方,到處樹木蓊鬱,花叢茂盛,人煙又稀少,濃密的背後很容易掩藏,高秀枝以往去了佟仁的單位,她並不進去,也不找人問詢,隻是躲在密蔭處看著,間或有同事出來,她還會閃身貓腰藏好。六月知道,高秀枝有她自己的方法去辨別,她不用問任何人,也不需要進去看,就能確定佟仁在不在單位,這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第六感覺吧。如果佟仁在單位的話,高秀枝會很快的回家,臉上還掛著歡喜的顏色,如果佟仁不在單位,她會返回到下坡兒那裏,先在下坡兒站上一會兒,好像在思考,好像在猶豫,又好像在等待,等待著那個不回家的人也許一會兒能由遠及近...


    這個雨夜,高秀枝沒有猶豫,她順著下坡兒緩慢的走了下去,她通常不走馬路中間,路中間有燈光,還會有行人,高秀枝不願意碰到任何人,濱海就這麽大,大家幾乎都臉熟,碰到熟人,就等於碰到了她的尷尬和羞恥,她想著六月說的話:


    “他(佟仁)帶給咱們的恥辱無處不在。”高秀枝承認這一點。


    高秀枝穿行在花叢裏,她不會欣賞雨夜,也聞不到花的香氣,更看不見別致的亭台樓閣,她知道濱海是美的,藍天白雲,青牆紅瓦,樹木琅琳,花草嬌豔,路路曲徑通幽,處處房屋深掩,整個小城仙境一般。可是,仙境又能怎麽樣,她的心情卻在地獄,高秀枝沒有雅興去欣賞這一切,懂得欣賞美的人通常是清閑的,富有的,幸福的,而她不是,她的生活是雜亂的,亂的就像是拋在路邊的一張舊漁網,東一個破洞,西一個窟窿,她補補這兒,又縫縫那兒,唉,勁兒沒少費,力沒少出,可就是修不好,她的心情也跟網上係的那些死結兒一樣,一個又一個,解不開也擇不掉,煩死了。高秀枝無奈的踱著步子,不緊不慢的走著,想著,但她始終想不通...


    六月也放慢了腳步,雨不大,像霧,像汽,濕漉漉的落在身上,很爽,雨中的濱海婀娜生姿,如夢似幻,六月喜歡濱海,從八三年搬到濱海的第一天,她就深深的喜歡上了這個小城,在這裏,她終於住上了夢寐以求的樓房,她不用再擔心帳篷被大風吹起,不用再驚恐烈火半夜來襲,也不再自卑她住的是貧民區裏,她更加努力學習,快樂生活。可是,這樣的好日子才過了沒多久,她的父親就故伎重演,而且,這一次比哪次都厲害,三年多了,佟仁沒有一點兒要平息的意思,相反的,他卻越加的肆無忌憚,逼的她們躲無可躲。六月好煩好無助,她真想回到小時候,回到在老家鐵營子的日子,那裏有她喜歡的所有人,有無憂無慮和歡聲笑語,不像現在除了孤獨就是煩惱...


    六月跟在高秀枝的後麵,她也走在路旁的花叢裏,同樣,她也沒有心情欣賞雨中的美景。可是,濱海真是美,連路都充滿了詩意,尤其是下坡兒這條馬路,不算寬,卻寂靜悠長,路的兩邊是粗壯的槐樹柳樹,樹木接天蔽日,像一把把巨傘遮蓋了馬路。樹木的外側種著四季常青的綠植,綠植的裏麵是一條由青石板鋪成的窄細的人行道,人行道的另一端還有茂密的花叢,花叢或挺直,或低垂,或彎曲,或重疊,花叢裏還有行人踩出的更細彎曲的土路,此刻高秀枝和六月就走在土路上。花叢又像一張密網,遮住了外邊的視線,也擋住了裏麵的行人,花叢也似一片荊棘,一不小心紮在身上,生疼。高秀枝和六月一前一後的走出了坡道,花叢鳴金收兵,眼前豁然開闊:馬路頓時四麵順暢,燈火忽的疏朗明亮,洋房也紛至遝來——濱海是個有文化有故事又有曆史的城市,不但有精美的中式樓閣,還有許多清末建造的各種歐式的別墅,或美或媚,或張揚或低調,又或古樸和莊重,為這個小城增添了許多的神秘和別樣的風情...


    走在前麵的高秀枝忽然停了下腳步,猶豫了幾秒,六月知道那是民政局的門口,以前六月不知道民政局是幹什麽的,直到有一次,她無意中看見佟仁拽著高秀枝來到了這裏,兩個人在門口說著什麽,許久,高秀枝才挪動了腳步,跟著佟仁走近了那扇門,可是瞬間,高秀枝就調轉了身子飛奔而去。那以後六月才知道這個美麗的院落,這幾棟古典又精致的小樓,竟有著比月下老人還大的權利,它不但能使相愛的兩個人一生牽手,還可以讓曾經相親的家庭中途分手,世間所謂緣分的那條紅線,就在這裏不斷的被係上和剪斷,保存和丟棄。


    也是從那以後,六月就經常盼著高秀枝能走進民政局的大門,她希望自己的父母能離婚,和別人的孩子不一樣,六月聽說別人家的孩子為了不讓自己的父母離婚而傷心難過並百般阻撓,六月不,六月和她們正好相反。六月常想,既然一個人變了,分開其實是最好的選擇,不論是對大人還是對孩子,甚至是對親朋好友都有利。世人常說:一條臭魚壞了一鍋湯,很對,聰明的人能及時發現臭魚,及時扔出去,剩下的還算完美,不扔,後果可想而知。但,高秀枝不會做這樣的選擇,她不聰明,她寧可吃拉稀了,吃住院了,她也舍不得那條臭魚,就算她們一家都中毒了,她也要留著繼續“享用”。


    六月跟著高秀枝走到了汽車站,她看見高秀枝停在一棵樹後,前後左右的望了一會兒,然後徑直向那個女人家走去,那個女人家在胡同的深處,離車站四五百米的樣子,六月也認識,她是在跟蹤那家的孩子小生時知道的。現在,六月也站在了那棵樹後,她想著高秀枝一定會走到那個女人家的門前,氣憤的站上幾分鍾,又徘徊幾分鍾,然後再無奈的走出來...果然,沒一會兒高秀枝出來了,她垂頭喪氣,步伐無力,像一隻被欺負了的母雞,但她沒有往回走,而是找了一個黑暗裏的長椅坐下,她看上去很累。


    雨已經停了,星星出來了,空氣裏透著香甜,六月看見高秀枝又抹了抹長椅上的水,抬腳躺到了椅子上,並拿出了一塊手絹蓋在了臉上。六月摟著肩膀看著,她也很累,走了一個多小時了,一會兒還要走回去,她很發愁,夜風一吹,她打了個哆嗦,天很涼,她也找了個暗處坐下,她就這樣看著她的母親,心裏又氣又恨...不過,她已經不心疼高秀枝了,她誰也不心疼,他們願意這樣生活,願意這樣受虐,願意夜夜跑出來,他們為了自己,什麽都豁得出去。


    又一陣涼風吹來,高秀枝起了身,六月知道她現在要回家了,她沒有地方可以再去了,於是她先於高秀枝往回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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