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沒有勇氣跟上佟仁,她實在是怕他,即便是在路上,即便現在有同學在身邊,可佟仁照樣會狠毒無情——他已經為了他自己的快樂不顧一切了,六月也怕同學們笑話。六月一方麵恨著佟仁的寡恩少義,另一方麵對高秀枝也是恨鐵不成鋼,她恨高秀枝對佟仁的寬容和忍耐,恨高秀枝的自輕自賤,委曲求全,也恨高秀枝沒把她們仨放在眼裏心裏。六月覺得,高秀枝表麵上說是為了她們仨有個家,她才忍辱負重的,可是,她並不在意她們仨是否開心快樂,也不在乎她們在成長的過程中背負的憂慮和壓力,她們的卑微,膽怯,忍讓和驚恐,所有的一切,高秀枝都不聞不問,她隻想著怎樣才能使佟仁回心轉意,或者怎樣和佟仁鬥爭斡旋。六月她們仨在家裏既不敢頂撞佟仁,也不敢招惹高秀枝,不論哪一方,她們都謹慎的迎合著,躲避著,她們誰都惹不起,六月到現在都不理解高秀枝為什麽不離婚,六月不止一次的聽到佟仁對高秀枝說:


    “隻要你肯離婚,我就淨身出戶,我什麽都不要。”


    ...


    “房子也給你,她們仨的費用我全出。”


    ...


    “要是你同意,我豁出去每個月再多給你們一點兒生活費。”


    六月多麽希望高秀枝能點頭,沒了佟仁的家,一定是個自由的快樂的家。可是,高秀枝眼裏含著淚,倔強的昂起了頭,佟仁啪的一下把杯子摔的粉碎,然後踹門而去,這一走又是個一禮拜沒有回來。夜晚賣完東西的高秀枝回到家——高秀枝雖然沒有工作,但她一直沒閑著,自打從老家出來後,她就不斷的打著零工,做著短工,賣過饅頭搬過磚頭,掙著微薄的薪金,現在,她又兼職做起了小買賣,她會定時到濱海的批發市場去批些貝殼穿成的項鏈,玻璃做成的手鐲,塑料合成的耳環戒指,還有海螺,牛角號和蛤蜊皮粘成的各種小玩意兒,走街串巷的賣給那些來濱海旅遊的人,濱海的習俗統稱像高秀枝這樣擺地攤兒竄海邊的人為“賣項鏈的”。濱海是個旅遊城市,每到春夏,來這裏遊玩兒的人絡繹不絕,賣項鏈的大軍會趁著這個時節早出晚歸,把近一年的生活費掙回來,高秀枝也一樣,不甘落後的她更是起五更爬半夜,為的是能多掙一分是一分。每晚九點左右,高秀枝收攤回了家,她急匆匆的吃口飯,急匆匆的洗涮完畢,然後整理好次日要賣的項鏈,時間就快到了十點,白天的熱鬧歸巢了,夜晚的安靜來臨了,但高秀枝的心卻不能安靜,她開始心神不寧起來,因為她的丈夫還沒有回來。她不知道他今晚回不回家,憑直覺大概率不會,佟仁迷戀那個女人的家已經好幾年了,她幾乎是最後知道的,她的眼前,仿佛又出現了她的丈夫正安然自若的坐在那家的炕上——那家的女人也陪在身邊,那個女人不年輕不貌美也不富裕,而且和高秀枝一樣也是個農村人,據說她的男人五年前過了世,她帶著兩個兒子,日子過的緊緊巴巴。高秀枝見過那個女人,那個女人也見過她,多少次的夜裏高秀枝徘徊在那個女人的家門前,看著她的丈夫佟仁大明大擺的進進出出她的家,就像進進出出自己的家一樣泰然,高秀枝就恨不得上去扇他們幾個嘴巴,以解解這幾年的羞辱和痛恨,但她不敢,她知道一旦動了手,佟仁便更少回家了不說,而且,動起手來,佟仁是絕對不會向著她的,說不定還會往死裏打她,這樣的事兒以前不是沒有發生過,想到這些,高秀枝恨的牙都咬碎了一顆。


    去的次數多了——經過近兩年的努力,高秀枝終於找到了那個女人的家,並且知道了那個女人叫張秋蘭,張秋蘭和她一樣的身高,一樣的胖瘦,一樣的年齡,甚至和她還有幾分相像,隻是不及她秀美。但,張秋蘭脾氣像是溫和的,臉上總是掛著甜美的笑,不像高秀枝,常年眉頭不展——這也怪不了高秀枝,誰遇上佟仁這樣的丈夫,這樣的生活,誰也會眉頭不展。有幾次,張秋蘭出來解手,她看見了高秀枝,愣了一下,又愣了一下,卻坦然的解了手,坦然的關門進院了。高秀枝的眼淚流了一地,她不知道張秋蘭會不會告訴佟仁她的出現,應該不會吧,因為佟仁一次也沒有出來過,而且回家也沒有罵她打她警告她。


    現在,屋子也收拾完了,洗漱也完畢了,孩子們在小屋裏看書寫作業,高秀枝看了看表,十點整,她走進北邊的臥室,撩開窗簾的一角往外看,這扇窗戶,正對著她們小區的大門,不足三十米的距離,使得即使是在夜裏,院裏進進出出的一切也能一目了然。此時外麵黑昏昏一片,靜的隻有蛐蛐在叫,靜的連遙遠的狗吠都那麽清晰,高秀枝屏住了呼吸,好像怕別人發現她一樣,一九八七年的半夜裏,窗外沒有人,可是,她還是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生怕錯過佟仁的身影,或許不一會兒他就會出現在小區的門口吧,她想...可是,馬上她的心裏又有一個聲音在告訴她:不可能,那是不可能的。其實高秀枝自己也知道,佟仁是不會在午夜前回家的,可她還是堅持看,堅持等,堅持每隔五六分鍾就撩開窗簾張望,仿佛隻有看了,等了,他才能早點回來,她也才能安心,沒有人知道,這幾年裏她這樣趴著窗戶看了多少回了。


    高秀枝趴在窗戶上,她隻露出一個腦袋,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她的臉上布滿了哀愁,她半張著嘴,緣於緊貼著玻璃的緣故,她的麵目看上去有幾分猙獰,假使這時候有個人從她窗前走過,必定會嚇得一聲慘叫,想到這兒,高秀枝竟然笑了一下。她又看了一會兒,拉好窗簾,躺到床上,她很累,身體的疲憊——每天早上四點鍾,她要趕到海邊“賣日出”,這是她們賣項鏈人的行話,早起的海邊,聚集了許多看日出的人,這些人也是買項鏈的生力軍,她們買賣雙方都不會放過這麽好的互動機會,大家都爭先恐後的湧到海邊,各自占據了有利的地形後,等待....等太陽跳出了海平線,等萬丈霞光映紅了天邊和海麵後,滿足了的人們便開始買的買賣的賣,把自己的快樂交換。六點過後,看日出的人漸次退去,高秀枝也趕緊回到了家,做飯,吃飯,打發孩子們去上學,收拾利索後,她又急忙跑到賓館去幹活兒:換床單,擦桌子,刷拖鞋,掃廁所,打開水,幹也幹不完,然後回家做午飯,然後再回賓館準備著第二天的工作...接下來是晚飯,一般晚飯她來不及吃就又去夜市賣項鏈了,一直賣到遊人走完了為止。就這樣她一天天陀螺一樣轉個不停,身體的累,歇一晚她還能緩過來,精神上的累,她無處訴說。她的孩子們還小,還不能替她分擔太多,她僅有的兩個朋友,盡管知道她太多的苦衷,可也是除了陪著她一聲聲的歎息以外,也沒有什麽更好的辦法,她的母親兄妹遠在老家,沒人能幫的了她,況且,她也不願意讓老家的人知道她的這些“心酸和醜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靜靜的葡萄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三一奶奶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三一奶奶茹並收藏靜靜的葡萄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