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大舅坐在公路上,夕陽漸漸地走向了西麵的山崗,天色昏黃下來,傍晚,帶走了白天的炙熱,捎來了晚風的清涼。我們的眼前,曾是我兒時的村莊,現在,這裏雜草叢生,花朵旺盛,傍晚的風穿過殘垣,輕拂著那些我熟悉的地方,夜行的精靈,不時的露出眼睛,瞅瞅,敏捷的出來,進去,好像在和誰躲藏。


    “你姥姥她們姐們兒,一個個那才剛強呢,一個壯年男人都比不上,要論種莊稼,論修梯田,論養家,哪樣都不比旁人差,剛強的直讓人豎大拇哥。不過,話又說回來,不剛強也不行啊,家裏多少年沒個男的,不幹指望著誰啊。尤其是你姨姥姥,一個婦道人家,要強要麵,事事爭先,唯恐落下被旁人笑話。唉,從她公公嶽環山走了後,她獨自一人養活著一家五口,那種艱辛,沒經曆過的人無法體會。”我大舅說:“你姨姥姥的公公走的時候,水仙十歲,水蓮八歲,水生剛滿六歲,七十年代,正是全國最困難的時候,咱那兒更是。你姨姥姥家裏外頭所有的事,哪樣不是她自己扛啊,旁人誰管啊——嶽環山還是我幫著給下葬的呢。那幾年把你姨姥姥累的,就剩把骨頭了,尤其是後來他公公躺在炕上那兩年,你姨姥姥沒日沒夜的幹啊幹啊,就跟那磨盤上的毛驢似的,沒一刻停閑,就那,水仙她媽都不帶伸把手的,唉,那日子是怎麽熬過來的啊!”我大舅點了支煙,忽明忽暗的煙花映著他寫滿著故事的臉頰,他的眼睛已不再像從前那樣明亮,聲音裏也少了許多激昂。“雖說早些年她公公活著時,能幫她掙錢,幫她看家護院兒,可她公公是個極挑剔的人,脾氣又倔強,稍有不順就幾天幾天的不說句話,你姨姥姥從來都是陪著小心,謹小慎微的伺候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漸天早起晚睡,才換來了那麽多年的和睦。現在想想,你姨姥姥的一生,可真是不容易!”我大舅說。


    “是啊。”我點著頭,心裏由衷的佩服著我姨姥姥。“那,我姨姥姥怎麽沒再找一個?”


    “再找一個?沒想過吧....開始那幾年,我們都沒尋思你姥爺和你姨姥爺回不來了,我們想啊盼啊等啊,這一等一盼就是四年多,後來部隊陸續地給我們捎來信兒說,他們倆犧牲在戰場上了,我們又都不相信,可是,不信有什麽用,他們還是沒有回來,後來嶽環山又到部隊上找過兩次,也沒有個更新的說法——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部隊流動的也快,死的人也多,活人都顧不上了,何況是死去的,唉,反正最終我們連個屍首都沒見著,那滋味,現在想起來都難受。”


    “是呢。”我也深深的歎了口氣,我仿佛也看到了那個戰火硝煙的年代,看到了那些年輕的生命保家衛國奮勇廝殺卻又一個一個倒下去的身影,我的心裏陣陣堵塞,我想我們的今天,得有多少像我姥姥和我姨姥姥那樣單薄的身軀在背後支撐著。“那一年,我姥爺他們多大?”


    “犧牲的時候,你姥爺三十,你姨姥爺二十六。”


    “真年輕啊。”


    “那可不!多年輕啊。”


    “那你們後來沒再找找嗎?比如我姥爺他們確實是犧牲了?又或者是弄錯了呢?你們不是一直都不相信他們死了嗎?而且你們也說過,部隊一直在流動,人換了一批又一批,誰也無法給出最終的結論,重要的是你們到現在都沒有見到屍首——我看電視上常有統計錯的時候。”


    “沒有,沒再找,知不道上哪找去,也知不道找誰,以前我們小,不懂,後來長大了,我就琢磨著他們一準是沒了,要不然這麽多年過去了,他們倆總該有個音訊吧。”


    “也是,這麽多年過去了——可我真希望他們還活著,哪怕是活在很遠的地方....”


    “是啊,我也那麽想。”


    “大舅,我聽說現在有許多像我姥爺我姨姥爺這樣的情況,假使他們真的犧牲了,國家會給些補助和榮譽,有的地方還給子孫安排了工作,你不準備再去問問嗎?”我又說。我大舅一家八口,從前一直靠著農村的那幾畝薄地生活,日子也曾非常的艱苦,好在前幾年,他們的房子拆遷了,自留地征用了,政府給了相當一部分的補償,他們的生活才有了很大的改善。


    “...不想去問了,熬都熬出來了,苦日子也都過去了,我們現在也都挺好的,知足了,就算是找了,也頂多再給些錢,我也不想給國家添麻煩了,那個年代犧牲的人太多了。”


    “是啊,無名的英雄太多了。”我點著頭。


    “嗯。”我大舅又吸了口煙,望向遠處,他的眼裏,又流露出一些期盼。天,又暗了些,有幾顆星星探出了頭,晚歸的鳥兒咕咕的叫著,三三兩兩落到不遠的樹上,樹葉的深處,有幾個鳥巢矗立著,那鳥巢看上去大而堅實,好像任多大的風雨都不能侵蝕它們的溫暖一樣,不多會兒,鳥巢連同著夜色,逐漸變的模糊了,合著那遠處的青山,近處的田野,都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顏色。


    “我姨姥爺他們犧牲的那一年,我姨姥姥也就二十六七吧,她們真應該再找一個。”我又說。我一想起我的姥姥們在那麽年輕的歲月裏,就獨自一人帶著孩子們走在風雨裏,我的心就一陣陣發緊。


    “可不!也就二十六七,唉,找啥,一個女人,拖家帶口的,哪那麽容易,再說了,她們哪顧得上有那個心思啊,每天一睜開眼睛,就得籌劃著這一家人的吃喝拉撒,縫補穿戴,孩子上學,大人下地,沒錢少物的,哪有時間尋思那些,況且,你姥姥她們姐妹都傳統又要強,容不得別人說出半點不好來,所以,一直也沒找。”


    “那個年代的女人真是不容易。”


    “那個年代的女人是真不容易。”


    “大舅,那時候我姥姥她們是不是什麽都得靠自己,種地,起糞,挑水,拖煤坯,盤炕...我媽說你們小的時候,我姥姥沒有一刻得閑兒,沒有一天歇息,累的跟什麽似的,想想,我都喘不上氣來。”我說。


    “那可不!家裏沒個男的都那樣,從早起忙到黑,哪有沒工夫歇著呀,你說不靠自己靠誰去。”


    “是啊,你看現在,我們條件這麽好,有車,有暖氣,不用燒火,不用織毛衣,也不用蒸饅頭,一切都是現成的,可即便是這樣,一想到要做那點兒家務,我還百般的不情願呢。”


    “誰說不是呢,現在的人多享福,你們趕上了好時候。”


    “嗯,我們趕上了好時候。”我說:“那,嶽環山也沒想讓我姨姥姥再嫁?”


    “沒有吧,這個我知不道。”我大舅說:“但我琢磨著,他八成是不願意吧,家裏有一個女人總比他一個人要強,再說了他也不能讓你姨姥姥把他孫子帶走啊,他們家幾代單傳。”


    “那倒也是,那實際上我姨姥姥和她老公公在一起生活的時間,要遠比和她丈夫長了許多年。”


    “可不是咋的!你姨姥姥和你姨姥爺統共生活了不到三年,可和她公公一個院子裏卻一起過了三十多年。”


    “真不容易,大舅,其實仔細想想,他們多少都有點不方便。”我想了想說,我說的是真心話,試想,如果時間退回到一九四幾年,一個年輕的兒媳婦,一個正處壯年的老公公,常年生活在一個屋簷下,於誰都有不方便的時候,白天倒還好說,可是到了晚上,出來進去或者想解個手都會覺得別扭——我的老家在那個年代,茅房都在院子裏,夜壺放在屋裏,寂靜的夜裏,哪怕是很小的響動也會被放大,也會使人感到拘謹。


    “那是,不方便唄,若大的院子裏,黑下白天隻有他們爺三個,你想啊,你表舅兩歲時你姨姥爺就走了,這一走就一直沒再回來。”


    “那時我姨姥姥才剛二十二?”


    “嗯,二十二。”


    “嶽環山對我姨姥姥好嗎?”


    “好,兒子沒了,閨女嫁出去了,隻有一個兒媳婦,能對著不好嗎?況且你姨姥姥賢惠能幹又漂亮。”


    “是嗎,那還不錯,怎麽,嶽環山還有一個閨女?”


    “有,她比你姨姥爺大好幾歲,你姨姥姥嫁過去時,她已經嫁人了,平常也不大回來。”


    “那還行,沒有大姑子小姑子的麻煩,老公公對著她又不錯,我姨姥姥還是享了幾年福的。”


    “是,頭幾年,你姨姥姥倒是沒受著太多苦,也沒受多大氣,有嶽環山給她掙著撐著,日子過的還算舒心,就是自打你姨姥爺走了後,她大姑姐才變了樣。”


    “哦,是嗎,變了什麽樣?”


    “什麽樣?怎麽說呢,也知不道因為啥,她大姑姐老回來找你姨姥姥的麻煩。”


    “那又為什麽?”


    “誰知道呢,為錢?嫌棄你姨姥姥吃白飯?他哥哥不在了,看著嫂子礙眼?無非就是這幾樣,說不好,反正她變的心術越來越不正了,老要攆你姨姥姥走。”


    “啊?真的呀?”


    “可不真的!”


    “那嶽環山向著誰啊?”


    “都向著,又都不向著。”


    “這話怎麽說?”


    “他閨女鬧的凶了,嶽環山就向著你姨姥姥,趕等著你姨姥姥占了上風,他又向著他閨女,就是這樣。”


    “哈哈,那後來呢?她們一直這樣鬧嗎?”


    “鬧了兩三年呢,鬧的閑話都出來了,才消停的。”


    “閑話?啥閑話?”


    “他姑娘老家去鬧去,你姨姥爺又沒了,能不讓人瞎想嗎?後來嶽環山就把他閨女攆走了,不讓她登門了,那閑話就更多了——本來孤男寡女的就容易讓人想入非非,再經他姑娘隔三差五的這麽一鬧騰,你想,平白無故的就把閑話坐實了似的。”


    “人們都說些啥啊?”


    “那能有啥好聽的?無非是些個流言蜚語,唉,人言可畏啊。”


    “是嗎?真討厭。”我說。話雖然這樣說,但仔細想想,也難怪,一個院子裏,我姨姥姥和她老公公兩個人,一個鰥夫,一個寡女,在一起風風雨雨三十多年,假若不生出點閑話來,好像都對不起寂寞的歲月。“也是,大舅,一個青春正好,一個年富力強,一個不娶,一個沒嫁,久而久之,怎麽會沒點謠言呢?”


    “嗯。”


    “可是,我倒希望那些個謠言是真的,也不枉別人瞎說一場...”我想了想,又說:“要我說,他們兩個人如果日久生情也是難免的,要真是那樣的話,其實也挺好,漫長的歲月裏倆人好歹是個伴兒,又不是出軌,也不是插足,相互有個照應,人生多些溫暖,咋也比一個人強。”


    “呦呦呦,那還了得!那不亂了倫理。”我大舅吃驚的看著我:“那樣的關係,放在現如今這個開放的年代都容不下,何況是四幾五幾年,現實中誰能接受的了,你可真敢想。”


    “哈哈,想想而已,再說了也用不著別人接受,又沒跟他們過。”


    “那也不行,如果是那樣的話,吐沫星子非得把他們淹死不可,讓你表舅怎麽辦?”


    “那就白讓別人說了?”


    “說就說唄,誰人人前不挨說,誰人背後又不說人呢,別人的嘴堵不住,自己的日子還得過,有什麽辦法,要說你姨姥姥剛強呢,要擱一般人都忍不過來,那叫三十多年啊!其實,好多時候人們往往隻看到了他人的笑話,卻看不到他人經受過的苦楚。”我大舅說:“時間長了,真真假假的也解釋不清了,你姨姥姥也麻木了。”


    “我姨姥姥可真夠可憐的。”


    “誰說不是呢。”


    “那,後來她大姑姐再也沒來過?”


    “好像是,那會我們年輕,忙的也沒時間老去你姨姥姥那兒,隻知道嶽環山把他姑娘攆出去後,她來的次數就少了,等嶽環山死了,她大姑姐才又作開了,三天兩頭的就回來和你姨姥姥幹架,那架幹的,沒數!那大姑姐蠻橫的,沒比的!把你姨姥姥氣的沒法沒法的!”


    “啊,這又是為什麽呀?”


    “為了家產吧,她大姑姐死活不相信嶽環山把全部的家產都留給了你姨姥姥。”


    “是嗎,嶽環山真挺好。”


    “嗯,是挺好,嶽環山想的周全,把家產留給你姨姥姥,就等於留給了他自己的重孫子孫女們——他姑娘有男人有孩子也有婆家,日子過的也不差,他不用擔心。你姨姥姥有誰啊,再說了,你姨姥姥做的確實沒的挑,別的不說,就說嶽環山躺在炕上那兩年,都是你姨姥姥一個人伺候的,沒黑下沒白天的,不嫌髒不嫌累的,她大姑姐可是連一個手指頭的忙都沒幫過。”


    “我姨姥姥真好。”


    “是唄,你姨姥姥她們姐妹善良著呢。”


    “那我姨姥姥打的過她大姑姐嗎?”我又問。


    “打的過,你姨姥姥可厲害了,別說一個她大姑姐,就是她大姑姐的婆家人都來了,也沒占到一點兒香油兒(便宜),都讓你姨姥姥給打跑了。”


    “啊,她大姑姐還帶著婆家人組團來打?”


    “嗯,帶著還不止一個兩個呢,她個人不是你姨姥姥的對手,就帶著婆家的人過來,那大姑姐才惡叨呢,我都沒見過那樣的。”


    “那我姨姥姥也不怕?”


    “不怕,就是怕也不能表現出來,為了生活,命都豁出去了,還怕啥——拚命誰不怕啊。”


    “是嗎,有人幫幫我姨姥姥嗎?”


    “沒有,誰幫啊。”


    “水仙她媽也不幫?”


    “不幫,躲在屋子裏不出來。”


    “水仙她們呢?”


    “她們才多大啊,水仙也才十歲,嚇得躲在一旁直哭。”


    “真可憐。”


    “嗯。”


    “那樣她大姑姐還來打?”


    “來打,要說她大姑姐惡叨呢,她們這架打了得有四五年,她大姑姐就是不服,不服也不行啊,嶽環山寫了遺囑,按了手印,找了證人,走到哪兒你姨姥姥都占理。”


    “唉,我姨姥姥得多鬧心啊。”一想起我姨姥姥那麽瘦弱的身軀,那麽小小的腳,那麽慈愛的臉龐,不但要經受生活的困苦,還要經受這樣那樣的威脅,我就覺得心裏堵得慌。“我不能想象我姨姥姥一個人是怎樣對付她大姑姐家的好幾個人的。”我說。


    “你可別小看你姨姥姥,她厲害著呢。”我大舅說:“你想想,她寡婦失業的那麽多年,一個人扛起一個家,沒點章程能行嗎?有兩回我和你媽去嶽家溝,正趕上她們和你姨姥姥打架,滿院子看熱鬧的人啊,把我們都嚇了一跳,我趕緊衝進去,就見你姨姥姥臉漲得通紅,眼睛冒著火,手裏拿個大鐵鍬,往那院子裏一站,一米五幾的身高,硬生生站出了魯智深一樣的氣概,那架勢把旁人都鎮住了,對方四五個人,五大三粗的,包括她大姑姐在內,愣是沒一個人敢動,嘿,要不是我親眼所見,我都不相信你姨姥姥那麽豁了命。”


    “是嗎?”


    “嗯,你姨姥姥就這樣和她大姑姐斷斷續續的打了三四年,一直到水仙她們都長起來了,她大姑姐才漸漸地罷了休,她大姑姐一直也沒占到什麽香油兒,就和你姨姥姥斷了聯係,此後再也沒有來往。唉,說起來你姨姥姥的不容易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家要伺候地要種,隊裏的活計還得幹,後來,連撫恤金也遭到了克扣,一年總得欠著三四個月的不給,你姨姥姥到處找去,磕頭作揖的,那氣也沒少受,哼,不就是欺負她們孤兒寡母的沒依靠嗎,這要是家裏有個男人,誰敢啊。”


    “是,有時候,人真的很壞。”


    “可不!你說,嶽環山死後,她們一家子五口吃喝拉撒用,上哪貓錢去,水仙她媽掙的那點兒能幹啥,況且她還得藏一半,光靠著嶽環山留下來的,那不擎等著坐吃山空嗎?這些不都得全靠著你姨姥姥出去張羅嗎,她哪樣不得操心啊,一個小腳女人,受那個氣啊,別提了。”


    “可是,我姨姥姥哪來的撫恤金啊?”我問我大舅。


    “你表舅嶽福的,他不是給隊裏排啞炮時出的意外嗎?他們那個公社給的,當初說好了,每個孩子每個月給十塊錢,一直給到十八歲,可是,嶽環山剛沒了,公社就變卦了。”


    “為什麽?”


    “欺負人唄,嶽環山死了,家裏老的老小的小,不挨欺負嘛!主任又不是個好東西,誰管啊,就是會計偷偷的給發點兒,被主任發現了,好懸還給他擼了。”


    “是嗎?會計還挺好。”


    “嗯,會計挺好,他和你姨姥姥還粘著點親。”


    “哦?沾著什麽親?”


    “他是嶽環山的堂弟,叫嶽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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