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你吃飽了嗎?”每每我姨姥姥這樣問我時,我就知道她們想讓我出去玩一會兒,她們想說說屬於她們自己的悄悄話,我看著我三個姥姥慈愛的征詢的眼神,點點頭,穿鞋,下炕。


    “就在院子裏玩兒,別出去啊,外頭有拍花的,淨拍小孩子,要麽在東屋玩兒,櫃子裏有糖有瓜子,你自己拿著吃。”我姨姥姥又說。


    我點著頭出了屋子,我不會到院子外頭去,院子外頭亂哄哄的,我姨姥姥家院子外頭有一條河,說是河,其實就是從東邊的大山上經年累月的衝下來的山洪從而形成的河溝,夏季雨水大時,它是一條河,雨水小時,河水隻有一米寬,到了冬季,河麵連一股水也不見了,隻剩下了河溝,河溝變成了道路,這條道路很是熱鬧,多數時候,人們踩著泥濘過過往往,拉車的,騎馬的,趕牛的鬧鬧騰騰,還有那臊臭的豬牛馬的屎尿——盡管那些屎尿剛剛落地,立刻就被人們當做寶貝一樣拾起來,可是地上還是留下了一灘它們的足跡,引得蚊蠅久久的盤旋著...我也怕外麵真有拍花的,我姥姥們說了,拍花的就喜歡拍漂亮的小姑娘,因為小姑娘像花一樣好看,他們把拍走了的小姑娘賣到遙遠的地方當使喚丫頭去,一輩子都別想回來了,一輩子也見不到爹娘了,我可不做那樣的傻事,所以我還是待在我姨姥姥家院子最為安全。我姨姥姥家有前後兩個院兒,兩個院兒都很大,也很美。特別是前院,院中間還有一條長長的葡萄架,把院子一分為二,西邊養著雞鴨種著菜,東邊有兩棵粗壯的海棠樹,樹下有桌有椅,還有個柵欄圍成的小花園,花園裏姹紫嫣紅開滿了各色花朵,蝶飛蜂舞,香氣撲麵,我時常在小花園裏采些花,然後悄悄的坐在我姨姥姥的窗戶下,一邊編著花環一邊聽著她們在裏麵說著話:


    我姨姥姥:


    “姐姐,大蘭子要找個人家,福兒這才走了幾年啊,她就守不住了,說是看上了一個,是她們廠的,沒了老婆,有個姑娘,她非得要走道兒(改嫁),姐姐,我可怎麽辦啊?”大蘭子是我姨姥姥的兒媳婦,我叫她蘭妗子。


    ....


    “我好話說了幾籮筐,也沒旁的意思,就是想讓她幫我把孩子們拉扯大點兒再走,到那時我一準兒支持她,可是她就是聽不進去...”我姨姥姥又說。那一年我水仙姐十歲,水蓮姐八歲,我和水生七歲。


    ...


    我姨姥姥:


    “姐姐,你說我這命咋這麽苦呢...”


    我姥姥:


    “唉,說不聽就讓她走吧,年紀輕輕的不容易。”


    我二姥姥:


    “是啊,剛三十歲出頭,守不住啊。”我想我二姥姥肯定是喝了一口果酒,我聽見她把杯子輕輕的放到桌子上。我二姥姥在我姨姥姥家說話時不像在我們村裏那樣,她不用趴到我們的耳朵上,也不用四處瞅瞅有沒有人注意她,她在這裏大大方方的和正常人一樣自然放鬆,使得我對她幾乎陌生了,我不知道我二姥姥為什麽會這樣,難不成我們村子對她施了魔咒嗎?我沒有問過她,因為這樣的情形對她來說一年也就一次,最多兩次。


    我姨姥姥:


    “唉,那個爺們隻讓她帶水仙一個過去,帶到那邊好幹活,你說,留下兩個小的怎麽辦,小小年紀不跟著媽怎麽中!再說了,留給我,我家裏外頭竟是活兒,萬一一眼沒照看到,有個啥閃失,我可怎麽活啊,我可怎麽對的住我那死去的福兒啊!一想到這兒,我的心就哆嗦。”


    我二姥姥:


    “可也是,孩子們不能沒有媽,沒媽的孩子可憐啊,就這樣大蘭子也要走?”


    我姨姥姥:


    “嗯,說啥要走,和我鬧了多半年了,我尋思,一狠心就讓她走吧,我理解她,也體諒她的難處,我也希望她趁著年輕找個男人,過著有人疼有人愛的正常的日子,我懂....可又一想,她走了,這房前屋後若大的院子,就我一個老婆子,領著倆孩子,往後的日子怎麽過啊....


    ....


    我姨姥姥:


    “姐姐,你們都知道,自從大蘭子進了我的家門,我從來沒讓她幹過一點活兒,沒讓她伸過一個手指頭,福兒活著時,我就沒讓她幹過——她連自己的孩子都沒帶過,說句不中聽的,她除了喂口奶,怕是連孩子的屁股長啥模樣都知不道啊!三個孩子都是給我生的,哪個不是我一把屎一把尿精精心心伺候出來的?福兒沒了後我就想,更不能讓她幹了,省得她覺得淒惶,再者說,我尋思我把她伺候好了,她好能跟我做個伴,有個伴,夜裏頭也不至於那麽黑那麽長....後來她接了福兒的班,她掙的錢我是一個子兒都不要,家裏外頭沒讓她掏過一分兒錢,心更沒讓她操過一點兒,姐姐,你說我還能怎麽做?我不圖息她的錢,不圖息她幹活,也不圖息她對我有多好,我就圖息孩子們有個媽在跟前,圖息我身邊有個說話的,為這,不怕你們笑話,這些年她的褲衩子都是我給洗好了,晾幹了,疊齊整了,唉,我就差把她供起來了,就這樣也留不住她....”


    我二姥姥:


    “兒媳婦都那樣,對她多好也是白搭,你看看我家立英也是,我伺候完大的伺候小的,幹完地裏的又做家裏的,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一天到晚累得我這腿腳啊沒處擱沒處撂的,就那也換不來句好聽的。”


    我姨姥姥:


    “可是姐姐,你們都有兒子有閨女有人心疼,可我,有誰啊,我就有這麽一個兒媳婦,我想多留她幾年,有錯嗎?姐姐,我莫不是太自私了?”


    我坐在窗下聽著,心裏忽然有那麽一點怨恨我蘭妗子,至於為什麽怨恨她,其實我也說不清,或許她總是讓我姨姥姥傷心的緣故吧。拋開這一點,我還是挺喜歡我蘭妗子的,我蘭妗子長的非常的漂亮,像畫報上的美人,她愛說也愛笑,愛穿也愛俏,烏黑的頭發上還總是別著兩隻漂亮的蝴蝶發卡,我好幾次看見那兩個發卡在夜裏發著淡淡的光,我姨姥姥說,那發卡是寶石做的,是她送給我蘭妗子的結婚禮物。我蘭妗子的脾氣看上也很好,我們每次來,或者家裏每次來了客人,她都笑嗬嗬的陪著說長道短,從不厭煩,間或我姨姥姥說她幾句,她也隻是嗬嗬一笑,臉上的燦爛絲毫不少,這一點,她像極了我姨姥姥。在我的映象裏,我蘭妗子除了饞和懶,好像也沒什麽其他的毛病。可是,有兩次晚上,我住在我姨姥姥家,半夜被她們的爭吵驚醒了,才發現我蘭妗子是個嘴狠話毒,咄咄逼人的主兒,平日裏口齒伶俐的我姨姥姥竟被她逼的啞口無言,嚇得我不敢睜開眼睛.....


    我二姥姥:


    “唉,不是你自私,是她們自私,現在的人啊,和咱們那時候不一樣了,她們光想著自己,啥時候替旁人想過。”


    我姨姥姥:


    “姐姐,看樣子大蘭子是鐵了心了,今年非走不可,說實話,她要是嫁過去,我還怕她吃虧,她這個人啊,性子直心眼少,在家裏又奸懶慣了,又不會過日子,到人家中嗎?!我不是也惦記嘛。這麽些年來我一直拿她當閨女對待,你們知道,我那閨女....大蘭子再也找不出比我對她更好的人了,我比她親媽對她都好——她哪回回娘家不是高高興興地家去,哭哭唧唧的回來啊,哪回回來不是累的腰酸腿痛,不歇上個十天半拉月都緩不過勁來啊,她回趟娘家,就像去勞改了一樣,就那樣她嫂子還容不下她,唉,她隻有在我跟前兒,日子才過的輕輕鬆鬆的。”我姨姥姥每每說起這些的時候,臉上依舊掛著笑容,但那笑容裏卻多了些無奈和憂傷,看得人直堵得慌。


    “都是前輩子欠她們的,咱們欠她們的,別攔著了,讓她找吧,能找到一個可心的不容易,這一輩子長著呢...”我姥姥說。


    我坐在窗戶底下,八月的陽光熾熱耀眼,八月的天空湛藍湛藍,我左邊的山巒高聳入雲,右手的嶽家溝大橋堅實威猛,院外的人和車馬歡快自由,院裏的天地安靜寂寥,南邊的院牆下,幾隻麻雀在地上使勁的撲騰著,沒一會兒就撲棱出幾個淺淺的小坑兒,麻雀縮在小坑裏打起了盹,雞鴨在欄舍裏眯上了眼,一切,看上去那麽恬淡,那麽美好,隻有我姥姥們的歎息那麽重,那麽長:


    “姐姐,我這輩子,難啊,二十二上,男人走了,四十八歲,兒子沒了,五十一,公公死了,這剛過了幾年,兒媳婦又要走道了,你說,叫我這半大老婆子怎麽支撐啊...我真想回到過去,回到咱們沒出門子(結婚)的時候,那時候有媽媽管著,有爸爸愛著,多好啊...”


    ...


    我姨姥姥:


    “姐姐,得虧福兒她爺爺給我留下來那麽多的家產,夠我花幾輩子的,年底,我給大蘭子預備嫁妝....”


    天空中飛過一群鳥,嘰嘰喳喳的一會往東,一會往西,盤旋著,猶豫著,一會兒又聚在一起,仿佛商量著什麽,又一會兒,卻齊齊的飛到很遠的地方,連一片影子也沒有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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