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說起我的老家鐵營子村,我總是會想起蕭紅在她的小說《呼蘭河》裏描寫的她的童年,她的家鄉,她家鄉的風土民俗,庭院街市,人情往來和東二道街上那個大水坑。我們村子和她那裏很是相像,也有一些一模一樣的市井,一些一模一樣的人群,還有一個和東二道街上孿生兄弟一般的大水坑,這就使我常常想,大抵那個時代的農村和那個時代的農村人都相差無幾。我們村裏的那個大水坑,就在後院我二舅高秀啟家牆後,水坑很大,水也很深,我小的時候,它很清澈,裏麵有魚有蟲有水草,夏秋季節我們經常在裏麵洗手洗腳甚至洗澡,冬季它便是天然的滑冰場。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水坑慢慢變小了,渾濁了,卻也放肆了,還動不動就耍起脾氣來,要麽把東家的雞吃了,要麽把西家貓吞了,要麽有豬被淹死了....可能是它漸漸失去了美麗的容顏的緣故吧,我常想。


    是的,更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人屎馬尿死耗子也悄悄的出現在水坑裏,難聞的氣味日漸一日的彌漫起來,尤其一到下雨的時候,水坑裏的水還會攜卷著裏麵的存貨翻上來,烏糟糟臭烘烘流淌的到處都是,著實難看,也著實肮髒,它不光擋住了我們去往四方的腳步,也擋住了人們原本的好心情。於是,有聰明的村民便在水坑四周放些石頭,以供雨天或泥濘時行走方便,漸漸的,石頭越壘越多,水坑旁越來越亂,害的人們時不常的就絆個趔趄或摔個跟頭,謾罵便也隨之而來。我也曾像蕭紅那樣常常想:為什麽大人們恨水坑罵水坑,卻不想把它重新整理幹淨?又或者幹脆把它填平呢?難不成留著它還有用?


    “有用。”我姥姥說:“早先,水坑是個蓄水池,我們年輕時澆地澆田抗旱保莊稼,它可起了大作用,怎麽能填了呢,萬一哪一年再幹旱,那可就失去了救命的水啊。”


    哈哈,我聽了隻是不屑,我們小的時候,雨雪是常客,常常三天一小場,五天一大場,且一下就是幾天,咋會缺水呢?再說了,我們村子南邊有南河套,西邊有西河套,河水終日嘩嘩流個不停,北邊還有好幾條小溪潺潺經過,村裏的水井一年四季也都滿滿盈盈,怎麽用都用不完,還非得需要留一個蓄水池?我不信。再說了,如果真的幹旱了,哪哪都缺水,水坑裏還會有水嗎?騙誰呢!就是大人們懶,不想幹,我常這樣想。


    不過一說起下雨我就激動,我們小的時候,雨水勤,養分足,雨後的草叢裏樹根處到處積滿了水,沒幾天,水窪裏就生出許多小魚小蝦來,活蹦亂跳,體力充沛,喜得我們趕緊拿盆找罐逮魚摸蝦,忙的不亦樂乎。可是後來,我家鄉的河水日益幹涸,河床裸露,雜草叢生,半年也不見有水流過,那個水坑也逐漸的萎縮消亡了。還有那些伴著我們整個童年的,給了我們無限快樂的親密無間的小夥伴——小溪小河也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去不返,到現在都不曾尋到它們的蹤跡,我想或許有一天,連它們美麗的名字一同都會被世人遺忘,也會被世界遺忘吧。


    我二姥姥有兩次尋短見就是跳了我們村的大水坑。


    “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被救上來的我二姥姥嘴裏吐著烏水,喃喃的說:“活個啥勁啊。”我們都在旁邊驚恐的看著。我不知道她為什麽要尋短見,也不知道她為啥要跳水坑,我們村的人尋死都是跳井,隻有我二姥姥兩次都往水坑裏跳。大人們說:


    “八成是因為她死去的大兒子秀文在水坑裏招呼她呢,所以二嬸子才要跳水坑。”可是,淹死秀文我大舅的那個水坑,離我們村很遠呢,而且,秀文我大舅死了很多年了,人們差不多已把他忘記了,若不是我二姥姥跳水坑,誰又會想的起他曾經的存在呢?大人們又說:


    “八成水坑都是相通的,地底下怕是有暗河連著,所以秀文又遊到了這裏來找他媽,不奇怪,就像狡兔有三窟一樣,水下是四通八達的。”說的我們直打冷戰。我們村的這個水坑也很深,沒過了我二姥姥的頭頂,她被救上來時,渾身濕淋淋的打著冷顫,她躺在地上,圓潤的身體更加粗胖。


    “有啥想不開的,又要跳水坑?”


    “是呢,二嬸子,你這又是咋的了?”人們勸阻著,詢問著。


    “咋的了,是不是又和秀武他媳婦打架了?”有人回答。


    “唉,準是,立英可不是好惹的。”立英是我二姥姥的兒媳婦,我的三妗子。


    “可不!看著立英手不能拿肩不能挑的,平時也總是樂嗬嗬的,一打起架來,虎著呢。”


    “誰說不是呢,唉,秀武也有毛病...”


    “是啊,秀武也有毛病,那麽好的一個人,遇上酒,咋就變了樣呢?”


    ......


    我二姥姥其實是個愛說愛笑愛熱鬧的人,她和誰都很親切,和誰都有拉不完的家常,平日裏不論遇到誰,她都要走上前去,拉著人家說上一會兒,就連和我,也是說起來沒完沒了:


    “六月,你過來。”看見我,我二姥姥通常是招招手,嘴巴蠕動著,好像不發出一點響聲,其實我知道她隻是聲音太小而已。我假裝沒看見,我最不願看見我二姥姥,我不喜歡她趴在我的耳朵邊,蚊子一樣嗡一聲嗡一聲的,可我老是和她不期而遇。


    “六月,你過來。”我二姥姥又向我招招手,我隻好走到她跟前,她低下頭把熱乎乎的嘴趴在我的耳邊,說:


    “你媽在家嗎?”


    “不在。”我後退一步搖搖頭,她又近前一步,伏在我耳邊:


    “她幹啥去了?”


    “撿煤去了。”我扒拉開她的手,又退後一步搖搖頭。


    “周奶奶在家嗎?”她再次邁著小腳,上前折磨著我的耳朵,我的耳朵直發癢,好像裏麵有幾隻小蟲子在來回的爬行。


    “不在。”我白了她一眼,不耐煩的把頭扭向一邊,周奶奶是我家的房東,年歲和我二姥姥差不多。


    “這孩子,就不愛搭理我....”


    我又白了她一眼,轉身跑了。我說不上為啥不喜歡我二姥姥,按說她對我真不錯,每次見了我,都高興的招呼我,每每看見我和同伴們吵架,她都會毫不猶豫的向著我,假若她手裏有一捧剛摘下的山棗,也會第一個先給我,時不常的她還會給我編個花環擰個柳哨,做個巴掌大的草籃子,蛐蛐籠更是少不了,可,怎麽說呢,我就是不喜歡她。我二姥姥無論從相貌到身材,都不抵我姥姥和我姨姥姥,也抵不過我三姥姥。我姥姥和我姨姥姥輕盈婀娜,白皙明亮,我二姥姥則豐腴壯實,圓盤大臉,臉上還有著北方人少見的紅二團,她也盤著發髻,但她的發髻上常年掛著灰塵和草芥,還有那麽幾縷頭發終日飄浮著,要造反一樣,不像我姥姥和我姨姥姥,總把烏黑的頭發梳的整齊光亮,根根有序。我二姥姥也整天笑嗬嗬的,但她的笑容裏缺少了色彩,暗然無光。


    “我二姥姥真膈應人。”我有時對我姥姥抱怨。


    “她怎麽膈應你了。”我姥姥問。


    “她老是趴在我耳朵上說話,噴的我一臉吐沫星子。”


    “這孩子,還會挑毛病了,她那是耳朵有點背了,聽不大清。”


    “才不是呢,她在我姨姥姥家咋不這樣?”我反駁我姥姥。我說的是真的,我親眼看見親耳聽見,我二姥姥隻有在我姨姥姥家時,或者隻有在離開鐵營子時,她說話才正常,才不趴耳朵,而且也隻有那一天我二姥姥才會換身幹淨的衣裳,頭發上也不會有塵土和草葉了,我都注意好幾回了。


    “呦,這孩子可不得了,小小年紀就長了心眼兒,糊弄不了了。”我姥姥半是埋怨半是寵愛的看著我。我姥姥長的可比我二姥姥好看多了,細膩的皮膚,黝黑的頭發,彎彎的眼睛,潔白的牙齒,一笑起來,周身上下充滿了陽光。“她哪有啊,她那是耳朵一時好一時壞,聽的不全了。”


    “那她和咱們去我姨姥姥家的時候,走一路也沒趴耳朵,而且,她還從我姨姥姥家抓了一把糖回家,我都看見了。”


    “呦呦,這孩子成精了,看的這麽仔細,那是你姨姥姥讓她拿的,讓她帶回來給大成他們吃。”我姥姥說,大成是我二姥姥的孫子。


    “哼,反正我就是不喜歡她。”我不服氣的歪著頭。


    “我二娘也是,不怨孩子們看不上她,就連我,有時候也生氣。”我媽說:“前兒個我蒸了鍋兩摻的饅頭——棒子麵裏兌了少許的白麵,我尋思給孩子改善改善,孩子們半個多月沒吃口細糧了,都饞壞了。沒成想這饅頭剛下鍋,我二娘就來了,她八成是聞著味來的,就在我這左一句右一句的說啊說啊,我早就看出她的心思來了,她就是想要個饅頭,唉,我自己還舍不得吃呢。有什麽辦法,等饅頭出鍋了,我給了她一個,她這才走。你說說,這饅頭要是她吃也行,她那麽大歲數了,一輩子沒吃上口熱乎的,更別說吃口好的了。她吃,我倒是高興,給她三個我也不心疼,可我二娘那叫啥事啊,一路顛回家先供起來,供完了就分給我三嫂子和孩子們吃了,連我三哥都不給一口,她自己就更別提了,連個渣兒也撈不著,想想我就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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