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時候,和小芸最熟悉,我們倆差一歲,經常在一起玩兒,我倆在我奶奶家度過了很多難忘的時光,直到我十歲離開故鄉時,小芸都是我兒時最好的夥伴兒。長大後,我和立秋接觸的反倒是最多,立秋長得帥,濃眉大眼,身形挺拔,性格直爽辦事又痛快,很受我們老佟家上上下下的喜愛。立秋從小到大一直很聽話,我五大爺五娘讓他幹啥他就幹啥——除了不愛上學和調皮搗蛋以外,哪點都讓人滿意。立秋從四年級開始逃學,我五大爺五娘天天哄日日勸,連接帶送他才湊湊合合的念完了小學。到了初中,我五大爺這招不好使了,他前腳看著立秋進了校門,他後腳跐溜一下就竄了出去,氣的我五大爺幾次掄起了手裏的木棍...後來,我五大爺索性每天蹲守在校門口,你還別說,這個辦法真起了五天的作用,到了第六天,立秋跳了學校的後牆又跑了,恨得我五大爺牙根直疼,我五大爺是丁點辦法也沒有了,求也求了,罵也罵了,打也打了,都不管用,隻能眼睜睜的任由立秋隻上到初二就輟了學。


    立秋卻是聰明的。話說我們老佟家的人都是聰明的,立冬聰明,他十八歲就大專畢業了,小芸聰明,她十七歲中專畢業,他們比起至今還沒拿到文憑而耿耿於懷的我來說,不知要聰明多少倍。隻是,他們把聰明用在了和我心目中不一樣的地方。有時我想,什麽是聰明呢?是上學時的成績優異?是工作時的能力出色?是專業上的出類拔萃?還是在某一領域獨占鼇頭?如果是這樣,那農民呢?木匠呢?賭徒呢?他們也是術業有專攻,而且秀出班行,他們算不算聰明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樣來界定聰明的界限,但我想我們普通人眼中的聰明,應該是選擇個體麵的單位,體麵的工作,然後沿著前人留下的足跡繼續前行,以達到自己的理想和目的,或許還得要讓朋友和同學們羨慕嫉妒一下吧。但立秋顯然不是這樣的,立秋輟學的第二年就進了監獄,出來後自然更不去上學了,他開始和我五大爺學著做買賣,這一學我五大爺才發現,立秋簡直天生就是做買賣的料,他沒用兩年就把我五大爺手裏的兩家金店變成了三家,然後又變成了四家,樂的我五大爺合不攏嘴,於是,我五大爺便把金店交給了他打理。


    立秋從監獄出來後和從前大不一樣了,他不再惹是生非,也不再遙哪瞎晃,他安安穩穩的經營著金店,認認真真的學著做事,並一切按照我五大爺的安排結婚生子掙錢養家,一切在正軌上前行,一切看起來也都很美好,直到二零零年他來濱海租房子,我們才知道,他迷戀打麻將好些年了,每年輸在這上麵的錢不下六七十萬,氣得我五大爺五娘時時想打死他。


    “姐,你不知道,今年我尤其點兒背,怎麽都不贏。”立秋說。立秋很有禮貌,一口一個姐,姐的叫著。


    “那你有贏的時候嗎?”我問。我心想每年都輸六七十萬,還說點背?什麽邏輯!不過,閑來沒事時我喜歡和立秋聊天,喜歡和我們老佟家的每一個人聊天,我們老佟家的人都很會聊天,都知識多見識廣妙語連珠,往往聊上一會兒就會跟聽評書似的著了迷。立秋雖言語不多,但犀利幽默又博聞廣見,很是能吸引人。立秋還勤快有眼力見兒,比如我家燈泡壞了,水龍頭漏了,車鏈條掉了,不用我們說,他都能及時發現並且修好。


    “有啊?以前還總贏,贏多少我也沒記著,不過這兩年不知咋了,總輸。”


    “那就別玩了,輸那麽多錢,多心疼啊。”我說。其實我說這話時我自己都覺得有點口是心非,其實我心裏並不覺得疼,果真那句話說得對:針,隻有紮在自己的肉上才覺出疼,立秋輸的錢雖多,又不是我的,我有點酸倒是真的。那時,我一年才掙六萬,他卻要輸六七十萬,同樣是老佟家的子孫,差距咋這麽大呢?不過這樣看來,錢這東西,多有多花的地方,少有少花的理由。


    “那不中,我不玩了,別人咋辦?”


    “你還有心管別人?”


    “姐,你不知道,我這人幹啥都特仗義,打麻將也一樣,你不能說我輸了,就給別人撂挑子。”


    “別人?誰啊?你們還有團夥?”


    “那當然,姐,你以為打麻將全憑手氣和技巧嗎?不的,全都在於配合,我們有個圈,就那麽幾個人,這麽多年來配合的可默契了?所以說不能因為咱這半年老輸,就不玩了,那以後還咋在一起混?”於是立秋向我講起了麻將桌上的門道:“姐,我左手食指敲三下需要什麽牌,右手食指敲三下需要什麽牌,左手捏捏耳朵要什麽,右手捏捏耳朵又要什麽,這些都是我們事先定好的。”


    “天啊,還能這樣作弊?”我驚訝的問。


    “你以為呢,沒有同夥,不作弊,那不擎等著慘輸麽?”


    “是嗎?那讓人發現了咋辦啊?”


    “一般發現不了,固定的就那幾個人。”


    “你就這麽相信他們?你想過沒有,你可以這樣做,別人同樣也可以啊?要不然你為啥老輸錢?”


    “是啊,我也這麽懷疑呢,我們這裏麵肯定出了個內鬼,不然我不能輸那麽多。”


    “是吧,那就別玩了,有那些錢幹啥不好?”我又說,這個我說的是心裏話,不管是誰的錢,掙起來都不容易,花出去卻是分分鍾的事,總這樣輸真不值得。


    “是呢,幹啥不好!可是,不玩幹啥?”那一年,我恰巧在濱海學習,立秋恰巧來濱海躲債並戒賭,他在離我爸媽家不遠處的一個小區租了一年的房子,我們得以時常見麵。聽我媽說,立秋和他媳婦小紅每天早早的就到我家來,有時候我爸媽還沒有起床他們就敲門了,趕上早飯,讓讓,他們就跟著一起吃,不讓,他們也決不動筷子,時間長了,我媽好奇的問:


    “秋啊,天天起的這麽早,咋不睡懶覺?”


    “六嬸,我們那屋子冷,凍的睡不著。”


    “暖氣燒的不好嗎?你問問房東啊。”


    “沒有暖氣。”


    “沒有暖氣?”


    “我沒要暖氣,六嬸,一冬天供暖兩千多塊錢呢,貴。”


    “你看看,你看看,這真是人越有錢手越緊啊,寒冬臘月的在這上麵省錢,咋想的呢?唉,掙那麽多錢不知道圖啥,輸出去倒不心疼。”我媽對我說。我媽說,立秋通常會在我家待到要做午飯時,如果我爸叫著他們一起吃,他們就會留下來,否則,立秋和他媳婦就在午飯前回去了。我媽是不敢有所表示的,我媽沒有工作,她在家沒有話語權,不論是對我爸家的親戚還是對她自己家的親戚,我媽都做不了主,我們也是。比如周末我在家時,趕上飯點兒,我也不敢叫立秋留下來吃飯,我們在我爸麵前同樣沒有地位。立秋可能不知道,成家以後的我們姐仨,在娘家吃飯也是要表示表示的,說起來,那些年我爸對他的侄子外甥們更好些,對立秋小芸的好,遠遠勝於我們,我們在我爸麵前,用他的話說:


    “跟你媽一個德行,就是一堆狗屎。”說完,還狠狠地瞪我們一眼,眼裏盡是鄙夷和厭惡,那時的我爸稍有不順,不管是因為啥,他統統都要算在我們的頭上,他時常凶神惡煞的指著我們仨的額頭罵著,有時恨不得上來咬我們一口,就是當著立秋和他媳婦的麵也毫不顧忌。


    “我六叔咋會這樣呢?”時間久了,立秋看出了倪端,詫異的對我說:“他在我們麵前可不是這樣的,我們印象中,我六叔愛說愛笑好讀書有文化,識大體會辦事,我們一直把他當做榜樣,我六叔每次回老家都說,他對老婆孩子那是沒比的,就一個字:好,他說他不會讓你們受半點委屈,可是....”


    “可是,事實勝於雄辯。”我微笑著,也並不解釋,許多事說了也沒用,一切隨其自然吧。可是如果我們私自做主留了立秋吃飯,飯桌上一定是烏雲密布的,且幾天不會開晴,果然立秋發覺了並漸漸地來的少了。


    “立秋,下午我用用你的車。”若是立秋在我家吃了飯,我媽為此又添了一兩道菜後,我爸常會這樣理直氣壯的說。


    “六叔,你去哪?我陪你。”立秋聽了趕忙站起來,立秋三年前就買了奧迪二百,他是我們小城第一個擁有豪車的人,而那時的我,別說奧迪二百,就是奧拓二百我想都不敢想。


    “我自己去就行,你歇著吧。”我爸粗聲大嗓的嚷著,仿佛立秋剛剛吃的那頓飯就像奧迪二百的價值一樣貴重,不索取的什麽,吃了多大的虧似的。我爸前兩年買斷了,整天閑在家裏無所事事,讓他出門的動力隻有兩個,一個是東邊學麽個買賣,西邊搭個家生意,第二就是找幾個氣味相投的假哥們在酒上桌吹噓一頓,把他那虛無縹緲的黃粱美夢做一做。


    “我沒事六叔,我陪你。”立秋拿好鑰匙,做著即刻要出門的準備


    “不用你陪,我自己去。”我爸又說。其實我知道我爸的心思,我也知道他並沒有什麽事一定要出門,他隻是想在我們或者外人麵前炫耀炫耀他的侄子是多麽有錢,炫耀炫耀他的親戚比我媽的親戚多麽有能耐,還有就是,立秋在我家的這頓飯真的不能白吃。


    立秋不讓我爸自己去,我不知道他是不放心他的豪車,還是不放心我爸的車技,反正不管是哪樣,我都理解並支持立秋,要我,我也不讓我爸自己去,我爸品格不優,脾氣暴躁又路德欠佳,他沒有一次開車是心平氣和的,沒有一次是文明駕駛的。


    “沒良心的小*崽子,在我這兒吃,在我這兒住,用下車都不行,什麽玩意。”過後,沒開到立秋車的我爸總是破口大罵:“整天就想著吃白食兒,哪有這樣的香油兒(便宜)占,靠。”一連多日不給立秋好臉色,立秋便來的更少了。


    “唉,哪有這樣的人啊,你們不在家時,他把立秋使喚的團團轉,今天買塊香皂明天打個醬油後天去趟市裏的,他自己閑的都要生蛆了,身強體壯的一步都不想走,使喚起別人來,沒完!”我媽歎著氣,很是無奈地說:“立秋可沒少拉著他東跑西顛的,這說翻臉就翻臉,唉!沒這樣的。況且,聽說你五大爺還給了他三千塊錢,就怕立秋趕上了飯點在咱家吃口,你說說我咋就碰上了他這麽個沒人情味的呢!”我媽歎息著:“立秋這孩子,也是真不錯。”我媽口中的他,指我爸,我們家有些與眾不同,我爸和我媽常年不說話,常年不相互瞅一眼,就連背地裏說起彼此,都是“他,她”的稱呼,陌生的不能在陌生。


    “是呢,真討厭。”我們除了跟著抱怨幾句我爸外,也實在沒有別的辦法。


    冬至過後,天長了起來,立秋回了趟老家,很快又回來了。有幾次我回來得晚,快到家時,總能看見他和他媳婦在路邊的小店裏一人舉著一個煎餅果子吃。


    “立秋。”我喊他。


    “姐,才回來啊。”立秋和他媳婦見了我,急忙站起來。“下班這麽晚啊,你吃了嗎?”


    “沒呢。”我說:“你們咋還又吃這啊?”


    “這不挺好嗎,省的做了。”


    “天天吃這,能吃好嗎?”我有點懷疑,立秋從小到大可從沒虧過嘴。


    “能,挺好吃的,還省錢。”立秋的臉上掛著晴朗的舒坦的笑。


    “哎呦,這話說的,好像你差錢似的。”


    “不的,姐,你知道我對吃的沒啥要求,能吃飽就中。”


    “那也要個菜啊。”我說,立秋的桌上除了煎餅果子,隻有兩杯白水和一袋榨菜,其實我知道立秋喜歡吃,會吃,也能吃,從小到大我五大爺家的飯桌上一直都是一般人家比不了的豐盛,立秋的嘴和胃早就吃刁了,隻是他在自己下館子的時候好像不是那麽舍得花錢。“不願做的話,你咋不回我家吃啊?”


    “嗯嗯,”立秋真誠的笑著,“不能老去,老去給我六嬸添麻煩。”


    “嗨,那有啥,就是添兩雙筷子的事兒。”我說,說完,我自己都笑了,要是真的在我家吃上幾頓,還不夠尷尬的。“你們兩個也是,孩子又不在身邊,一天到晚啥活不幹,咋還連頓飯也不做?”也不怪我爸一天到晚罵他們懶。


    “這就飽了,姐,省事又省錢多好,再說了,現在又不缺營養,是吧?姐,你吃不,我給你也買一個?”


    “行,來一個吧,正好我也懶得回家做呢。”我說,其實我也不願做飯,更不能到我爸那吃去,那樣還不夠看他的臉色的。“你們回老家幹嘛去了?”我又問。


    “沒事,就回去看看,看看孩子和我爸我媽,順便拿幾個魚竿來。”立秋指著立在牆邊的魚竿說:“我看這邊釣魚的人不少,等天再暖和點我也去釣去。”


    “聽我爸說,你的魚竿都很貴?”我拿起一個魚竿,手指粗細,烏黑柔潤,能伸可縮,輕巧精致,收起來隻有雨傘那麽長。以前聽我爸說過——我爸隻有在顯擺他家親戚時才跟我們有話說:


    “立秋那小兔崽子,那才能造呢,買個魚竿就四五千,一買買六七個,啊,有買魚竿的錢,買魚夠吃一輩子了!這不,又嚷嚷著買遊艇呢,我想讓他到濱海來買,咱這多便宜啊,他偏不聽,非在咱老家買,豁上貴!一個遊艇四萬多啊,四萬多,錢多燒的。”我爸跺著腳又惋惜又憤恨的說:“唉,我想掙點牽線的錢,又黃了,你說我想掙點錢有錯嗎,咋就這麽不容易呢,老天對我不開眼啊。”我爸抱怨著立秋,又抱怨著運氣。我的老家,不光有無盡的煤炭,連綿的群山,還有豐富的水源,小溪,河流,湖泊縱橫交錯,滋潤著美麗的遼西大地,更有白石水庫煙波浩渺,扁舟搖曳,魚鳥相歡。


    “還中吧,姐,不貴,一個也就幾千塊。”


    “這還不貴?”我驚訝著,真是無語,人和人的想法還真是不一樣,別看立秋平時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舍不得要暖氣,更連次飯店也舍不得下,但他買起汽車遊艇和魚竿來,那真是眼睛連眨都不帶眨一下的。


    “這不算貴的,我這就是平常的,貴的多著呢,等以後我要在這常住的話,我就再買幾根好的,姐,今天天好,我還釣了兩條呢,給我六嬸送去了。”


    “是嗎?那明天家去吃魚。”吃完煎餅果子,我們往回走。濱海的冬天是寂靜的,清冷的,路上行人寥寥車馬稀少,隻有北風呼呼吹過,吹得人瑟瑟發抖。我裹了裹羽絨服,立秋和他媳婦則緊縮在貂皮大衣裏,那貂皮一看就是上好的,長長密密的貂毛油棕發亮,在晚間也閃著溫暖的光,貂帽也厚實細密,毛毛蓬蓬的仿佛能蓋住整個冬天。


    我和立秋就是從這時接觸的多起來,這一年起,他戒賭躲債經常往來於川州和濱海,也往來於川州和帝都,因為我五大爺後來又娶了小媳婦付美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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