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大爺年輕時長得那叫一個帥,毫不誇張的說遠遠甩當今明星幾條街,他是我們川州縣城的第一美男子,我說過,我的大爺叔叔們都很帥,尤其是我五大爺和我七叔,我七叔的帥是外在的,勝在五官和身材,而我五大爺的帥不光是五官和身材,更是以氣質和氣場碾壓全城,無論他走到哪兒,無論他站在誰的麵前,都有一種君臨天下的霸氣。他和我其他的大爺叔叔們還有一點略有不同,或者說和我們普通的人略有一點不同,比方說我們普通的人,如果見了比我們身份地位年紀高的人,自覺不自覺的都會有點謙遜或卑微,自覺不自覺的就會給對方端個茶倒個水。而我五大爺正相反,他往那一站,大多數人——不管是有權的還是有錢的,在他麵前都會自主不自主的就矮半截,說話時又會自主不自主的看著他,他的氣場能罩住他人的光芒,不服都不行。尤其是對異性,殺傷力極強,所以,一直圍在我五大爺身邊的大姑娘小媳婦像蝴蝶一樣多,轟都轟不走,喜得我奶奶日日合不攏嘴。


    我奶奶一共生了八個兒子,聽說,她就想要個女兒,所以懷最後一個時,我奶奶跪到我們小城的黃仗子大廟裏祈禱了半年才有了我小姑姑,也所以我奶奶天天盼著我五大爺早點把姑娘娶回家。據說我奶奶非常喜歡姑娘,可我不信,要是我奶奶連著生了八個姑娘的話,她一準非常喜歡兒子,人都是這樣的,這山望著那山好。但我奶奶盼著姑娘進門是肯定的,姑娘們能幹活啊,不像我的大爺叔叔們,在家那就一個字:打。小子多了不打架幹什麽?我奶奶說過,我的大爺叔叔們經常打的讓她火冒三丈,頭暈眼花,她真想清清靜靜的自己呆幾天,清清靜靜的看著姑娘們灑掃庭除做飯繡花,這話我信。我知道,我大大爺二十五歲時離開了我的老家,休了他的原配和兩個男娃,我大娘回了娘家,留下我兩個哥哥又在我奶奶家呆了整整十年,我二大爺和我三大爺一個十七,一個十六時倆人一同離開了家再也沒有回來。我四大爺二十二歲時被冬日凍倒在我奶奶家大門口的外鄉女人迷得七昏八倒,不顧家裏的阻攔,堅決和我四娘遠走了他鄉,娶媳婦這個重擔自然就落到了我五大爺身上,我奶奶天天盼日日催,終於在我五大爺二十三歲的這一天,我奶奶迎來了激動的時刻:


    “娘,我要結婚了。”我五大爺轟走了時常落在我家的蛾子和蝴蝶後,對我奶奶說。


    “是春花啊還是夏荷啊,要麽是秋菊或者是冬梅?”我奶奶的嘴咧到了耳朵根兒。


    “都不是。”


    “那是金鳳?還是銀雀?”


    “也不是。”


    “那是?”我奶奶看著我五大爺漸漸嚴肅的臉繼續問道。


    “是小丫她媽。”


    “誰?”我奶奶晃了晃身子。


    “小丫她媽。”


    “那,小丫她爸呢?”我奶奶扶著牆,我奶奶是多麽精明的人啊,她喯都沒打的問道。


    “她爸蹲大獄呢。”


    “為啥呢?”我奶奶靠在了牆上。


    “貪汙生產隊裏的布票和糧票,被判了七年。”


    “這樣你還要娶她?”


    “是,非她不娶。”


    我奶奶看著我五大爺堅定的眼神,滑倒在地上,她知道,攔是攔不住了。“明天,你把她帶進家來我看看?”


    我五娘就這樣帶著三歲的小丫進了我們老佟家的門,我奶奶雖然給小丫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叫小苗,可一直到我奶奶去世,她都“帶犢子帶犢子”的叫著我小苗姐,帶犢子就帶犢子吧,難聽是難聽了點,可是生活上我奶奶沒有缺小苗一絲一毫,教育上沒有虧她一分一厘,小芸吃啥,小苗吃啥,小芸有的,小苗也有,就連婚房,我五大爺也是給姐倆一人買一套,不偏不向,就連後來分九州旅社,也是她倆人一人一半,不多也不少,就連三十九年後又進了我五大爺家門的小媳婦付美蘭,三年內都不知道小苗是個帶犢子,更不信她和我五大爺沒有任何血緣。


    世人常說貌美人傻,可我五大爺不一樣,我五大爺好讀書有思想有遠見,他和我其他的大爺叔叔們很不同。是,我的其他的大爺叔叔們也好讀書,我們老佟家的人都好讀書,但我們都是讀死書,死讀書,讀過以後不思考也不籌劃,不吸收也沒消化,就好像我們看慣了花開果碩,花謝果落一樣自然,從沒有想過把花把果再發揮再利用,我們充其量是把讀過的書化成了嘴裏的古今中外海闊天空,人前背後吹噓一番,以顯示自己的博才和虛榮。隻有我五大爺是真讀書,用心讀書,他讀出了書中的廣闊和理想,讀懂了“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男兒欲遂平生誌,五經勤向窗前讀”的精髓。


    我五大爺還偏愛法律書籍,有事沒事便讀幾頁,幾十年都沒有放棄,漸漸的他成了我們小城有名的“律師”,常有人上門找他幫忙打官司,單憑這一點,他也能賺個吃喝不愁。我五大爺這個“律師”比起那些科班畢業的大學生研究生強的可不是一星半點,就連我們小城最有名的大法官都自稱是我五大爺的學生,更有司法部門常年聘請他做法律顧問,一直顧問到他去世。難得的是我五大爺還能與時俱進,各種新生事物他都好學且快速接受,比我們年輕人都更快更準的跟著時間的步伐一路向前,所以,他一直都走在我們小城時代的前方。


    可能因為讀書多,也可能因為關愛政治,我五大爺對時局有著不同一般人的超級的敏銳,他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轉,便能看出未來幾年國家要向哪個方麵發展。也所以,在國家還沒有出台停薪留職這一政策時,他就已經預測到了會有那麽一天,因此,我五大爺提前主動且毫不猶豫的和單位簽了合同,辭了公職,他要做個自由的弄潮兒,他在七十歲和我說起這些往事時,還充滿了得意和自豪。


    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脫離了組織的我五大爺策馬揚鞭自奮蹄,一路悄悄賣過秤,淘過金,運過煤,倒騰過木材,漸漸有了不菲的積蓄。一九八二年,我五大爺借了一部分錢,開了我們小城的第一家金店,八四年他又借了一部分錢,買下了我們縣城火車站旁廢棄的廠房,改建成我們老家第一家私人旅館,還給它起了個響亮的名字:九州旅社。八六年底,手握足金的我五大爺南下廣州拉回來二十台老虎機,十台錄像機,我們川州小城的第一家遊戲廳錄像廳就這樣在我五大爺手裏誕生了....看看,我五大爺當年創下了我們那裏多少個第一,他就是這樣具有前瞻性,我們都佩服的五體投地。


    要說我五大爺做買賣就那麽順風順水童叟無欺?說是也是,說不是也不是,這裏麵的學問深了去,假使你不在其中,就是仨月半年你也不會看出其中的門道。比方說我五大爺的遊戲廳,我就親眼看見,我立冬哥時不時的在老虎機後麵的盒子裏調動著機關,他想讓哪台機器贏哪台就能贏,想讓你贏多少你就能贏多少,全憑人為控製,一天裏誰輸誰贏還需要察言觀色,既不能讓對方失了興趣,又不能讓咱家瞎耽誤功夫,偶爾還得放一兩條大魚,使迷戀在其中的人不相信這是偶然,而是他們聰明的必然,這樣,錢,才能嘩嘩流進我五大爺的口袋。世人都以為自己聰明,錯!在這冰冷的機器麵前,人腦終究抵不過電腦,在這冰冷的電腦後麵,還需要聰明的人腦來操控。要說這違法嗎,我不知道,反正沒有一個人因為賭輸了錢而狀告我五大爺,也沒有一個人因為身陷其中不能自拔而遷怒於他,可他們的錢最終都變成了我五大爺的,可見不管任何時候任何地點,約束好自己的行為遠比責怪他人要重要的多。我們老佟家的孩子自小就知道這裏麵的奧秘,自小見了各種賭博機就會繞道而行,從來不在這上麵有所花費,就連去澳門,就連去拉斯維加斯,我們也隻是在賭場裏轉轉看看學學,這裏麵的機關,我們懂。


    又比方說,有一次我到我五大爺的金店去,我想買一個戒指,那時候我五大爺已經有了兩家金店。我的老家盛產黃金,曾經和那裏的煤炭一樣聞名全國,淘金的人絡繹如雲,收金的店卻寥寥無幾,我五大爺就是看著這些才萌生了開店的想法。他的金店都不大,裝修的也一般,但那叫一個火啊,簡直可以用熙來攘往來形容,是啊,老百姓的日子終於好過了,吃穿終於不愁了,那些年清一色的藍灰黑終於換樣了,手裏有點閑錢也終於可以打扮打扮自己了,而且我們北方人講究穿戴,也講究麵子,不是有那麽一句話來評價東北人嗎:苞米麵的肚子,的確良的褲子。有肉得放在褶上,有錢沒錢看身上,我們樂於把財富顯示出來,金子就是最顯著的財富,所以我五大爺的金店由此日進鬥金。


    我小苗姐從眾多的戒指中拿出來一枚最不起眼的,眨著眼睛悄聲對我說:


    “要這個,這個純。”我馬上就知會了其中的含義,你看,有的事隻能意會不能言談。當然,這些事情都是發生在八十年代中末期,要是放在現在,我想就不會那麽暢通無阻了。因此我常調侃我五大爺:


    “你這是和法律打著擦邊球致富的啊。”


    我五大爺微笑著回答我:


    “這話說的沒毛病,同時證明市場需要也沒毛病。”


    我爸就常常貶低我五大爺:


    “就他?我不否認他有一些能耐,但他也不是那麽清白,偷稅漏稅放高利貸,摻假賣次他啥沒幹過?哼!他就是運氣好罷了。”我爸滿肚子不服。也是,我的這些個大爺叔叔們,各個腦子裏都裝著掙錢的道兒,各個都不是“安分守己”的主,雖說做成功的隻有我五大爺和我八叔——我五大爺在我們小城出了名,我八叔則在臨縣上了榜,我的其他的大爺叔叔們也都是花樣百出,把日子過得有聲有色,隻有我爸不行,我爸是他們兄弟中的窮人,不管他怎麽折騰,這輩子始終沒激起一點浪花,也是邪了門。從我認識我爸起直到今天,七十多歲的他還在挖空心思琢磨著賺錢的法兒,琢磨的都快走火入魔了,不管哪有點風吹草動他都跟著躍躍欲試,隻可惜他像走了狗屎運一樣,這輩子連三千塊的外快都沒有掙過,所以我爸一提起我五大爺和我八叔來,又是嫉妒又是羨慕又是憤恨。還是我媽說得對,我媽常對我說:


    “佟仁也不看看他五哥,他五哥是幹一行鑽一行,行行稱狀元,哪像他,總覺著自己是匹千裏馬,屁,眼高手低,他連匹瘸馬都算不上,整天個狗攬八泡屎,泡泡是糞湯,還好意思說人家。”我同意我媽的說法,我爸佟仁就想著投機取巧,就想著不勞而獲,就想著天上掉下個大餡餅,恰巧還掉在他的嘴裏,可惜,真的沒有那種機緣巧合。


    我五大爺不光會掙錢,還疼老婆愛孩子,尤其是對小芸和立秋,那簡直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掉了,說實話,我還是頭一次見到像我五大爺那麽寵愛子女的父親,說出來真是讓人又嫉妒又羨慕。高中畢業後我到我五大爺家小住了幾天,每天下午小芸要去上班時——那時小芸已經上班一年了,但她還是不想去上班,她隻想賴在家裏跟小夥伴們東扯西逛,遙哪的“浪”,或者跟著我五大爺遙哪的轉,但我五大爺不讓。為了能哄小芸上班,我五大爺答應每天給她十塊錢作為獎勵——那時我五大爺掙的錢,有一部分還得給那個賣水果的家裏送去。因此小芸每天上班前那個畫麵深深的印在了我的記憶裏:


    我記得每天下午小芸要去上班時,不管是我五大爺正在午休還是在談著買賣,又或和別人聊著事兒,她都會理直氣壯的喊:


    “老佟,我要上班了。”


    我五大爺老佟立即對著我五娘說:


    “老嚴,給她十塊錢。”


    我五娘嚴玉蘭便拿出十塊錢來,小芸接過十塊錢對我眨眨眼睛:


    “晚上咱倆下館子去。”然後高高興興地上班去了,看得我兩眼發直心裏發顫,要知道一九八八年那時候別說一天十塊錢,就是一年十塊錢我爸也沒有給過我們啊。小芸在很久很久以後的後來對我說:我五大爺每天都會給她上班的錢,且逐年遞漲,一直到她停薪留職,且多數時候一個月我五大爺給她的錢比她掙的工資要高的多,她回憶起這些時,還一臉的幸福。所以,我五大爺和他的兄弟們不一樣,他的腦袋裏裝著全部的事業和家庭,而他的兄弟們腦袋裏大多是吃喝玩樂。


    又比方說,逢年過節我們老佟家一大家子聚在一起,當然都是聚在我五大爺家——我大大爺,我四大爺,我爸,我七叔八叔,他們劃拳喝酒大談瞎論,往往喝著說著幾言不和就開始了爭吵,爭著吵著就火光四射,並不時的發出了砰砰的言語的爆炸聲,震的人的耳朵都要裂開了。我五大爺卻從來不參與,他很快吃完了飯,或者退在一旁聽嗑兒,或者陪我奶奶說話,又或者用他那閃閃發亮的大眼睛咕嚕咕嚕的看看這個瞅瞅那個。


    “五大爺,你怎麽不喝酒啊?”我問他。


    “我不愛喝,喝完竟說些個沒用的。”我五大爺斜一眼他的兄弟們,很有些無奈的說。我五大爺話不多,或者說他廢話很少,我很讚同我五大爺。我看著齊吵亂喊的我的其他大爺叔叔們,一個個在炕上雞飛狗跳張牙舞爪隨時隨地都要奮起群毆的醜陋模樣,我心裏又鄙視又害怕,還是我五大爺說得對:“他們正經的話沒一句,吹牛#還打的不可開交,現眼!”而每每炕上到了拳腳亂舞時,我五大爺便冷眼瞟一下他的弟兄們,到別的屋看書去了。


    “瞧瞧,五哥又走了,五哥這是瞧不上咱們啊。”我爸見了,總是大聲的說,唯恐他五哥聽不見似的。“以五哥的酒量,咱們幾個加起來都不是他的個兒,可他不和咱喝啊,說白了,咱們入不了他的眼,誰讓他有錢!”我爸酸味十足的翻著白眼大聲喊著。是啊,其實我五大爺極有酒量,號稱是我們小城的酒仙,喝多少都沒見他醉過,但他很少喝酒,也很少在酒桌上用酒文化和人家做買賣談生意,他,憑的是腦力和實力,我們不服都不行。所以在家裏我五大爺更是滴酒不沾,這點,我們整個老佟家的人沒有一個像他,就連他的孩子們也不隨他,尤其是我立冬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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