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大仙


    我小的時候,在我的老家,天高地闊雲淡水清,山蔥林翠人情古樸,我們無憂無慮,無欲無求,隻有快樂時時伴隨在左右。但,總是有那麽些不解伴著我成長,總是有那麽些稀奇古怪的事兒讓我難忘,要不是我親身經曆過,打死我,我都不會相信,有的事,到現在我依然無法解釋,更沒有解開。


    小芸就那樣變得行屍走肉一樣了。我奶奶家更壓抑了,我放學回來,這屋瞅瞅夜夜不休的我奶奶,那屋看看日日不語的小芸,又寂寞又恐慌,話都不敢大聲說一句了。好在,我五大爺很快就去了黃仗子村,我記得那天夜裏,我五大爺去請黃大仙回來後,神色不像往日那樣淡定:


    “真她媽邪了,我長這麽大,今晚還真是遇著邪性事了。”


    我們都聚在我奶奶屋裏,我奶奶好像知道我們要說正事兒了,安靜的躺著。我爺爺抽著他的老煙袋,我爺爺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整日裏埋頭幹活,很少摻和家裏的事兒,就是聽了我五大爺這樣的話,他也隻是微笑著。那時,我爸已經開學走了,我媽留下來以便幫著照顧我爺爺奶奶。


    “天傍黑時,我走到黃仗子大廟那兒,腳底下一軟,差點跌倒,我低頭一看,原來是踩到隻繡花鞋,還挺新,我沒理會兒,踢到了一邊,繼續往前走。沒走幾步,一股風刮了過來,一個手絹吹到了我臉上,我心裏就有點奇怪,我扔了手絹,順手看了下表,怕耽誤了人家歇息,就那一瞬間,天忽然就黑了,嚇了我一跳,我尋思是我的眼睛出了毛病?趕緊揉了揉——天確實黑了,緊接著,前麵十來米開外,忽的一下出現了一道淺白色的大幕,擋住了我的去路。我一驚,尋思壞了,這荒郊野地的,兩邊不是苞米地就是高粱地,方圓連個人家都沒有,咋會出現這種情況呢?我往四下望了望,四周一團漆黑,鴉雀無聲,說實話,那一刻我還真有點害怕,我的心突突的跳著,好像一張嘴就要跳出嗓子眼似的,我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挺直了胸膛,不錯眼珠的盯著那大幕,不一會兒,大幕的周邊閃爍起藍哇哇的星火,接著大幕上出現幾個人影兒,飄過來晃過去,跟放電影似的。”我五大爺說。


    我好緊張,緊緊抓住了我爺爺的手。


    “那後麵是一片墳地。”我奶奶忽然說。


    “嗯,我知道那裏是一片墳地,所以我就站住沒動,瞪眼瞅著大幕上那些人影兒,她們一會湊在一起,七嘴八舌的好像說著什麽,一會兒又分開,有的往上,有的下來,輕飄飄的跟陣煙兒似的飛來飛去——可始終沒見著人,卻一直有嘰嘰喳喳的聲音傳來,細聽,也聽不清說了些什麽,得有個兩三分鍾,人影才兒散了,幕也慢慢的消失了,可是說話的聲音卻時隱時現,但我肯定周圍沒有人…. 等那一切都消停了,我才壯著膽子往前走,黑乎乎的夜裏沒有一點光亮,連個星星也沒有...真他媽怪了,我走來走去,走來走去,總覺得老是回到原地——原地不時的有說話聲,一會兒大,一會兒小,一會兒我又踩到了那隻繡花鞋,可我就是走不出去,急的我啊,出了一身身的汗…...後來我索性不走了,站住,告訴自己不要急不要急,冷靜,再冷靜,我站在原地喘了幾口長氣,想著是什麽原因呢?難道是我不小心觸犯了什麽東西?我想了一會兒,忽然覺著可能是那隻繡花鞋在作怪,於是我穩了穩神兒,定了定睛,使勁的跺了兩腳,又大吼了幾聲,然後我找到那隻繡花鞋,塞進塊石頭把它撇到老遠的苞米地裏了。好家夥,真邪門,就在那一刻,忽然就聽見遠處的大路上砰砰兩聲響,哎呀,我頓時就覺著這天也亮了,眼睛也清晰了,腦子也不漿糊了,我一看表,都過去半個多小時了,我趕緊走了。”


    “呦,莫不是遇著鬼打牆了?”我五娘說。


    “興許是。”我五大爺點點頭。


    “黃仗子大廟那兒可瘮的慌,大白天的我一個人都不敢走。”


    “可不是!那兒前不著村兒後不著店的,還竟是些墳塋地,就那麽一條小道,道兒兩邊的莊稼地密不透風,我一個人也不敢走,我們要從那過,多會得結伴兒。”我媽說。


    “那可不,有兩回我路過那兒,四周靜的鴉雀無聲,可老嚇人,我記得那還有一口老井,是方的。”


    “是呢,一般的井都是圓的,怎麽那口是方的呢?”我媽說。那口井,我和三妮四妮也去過幾回,就像大人們所說,那口井,是個很大的長方形的井,在大廟側麵一間低矮的房子裏,那井水終年滿滿當當幽綠幽綠的,仿佛隨時都要溢出來,那屋裏一年四季冒著涼氣,即便是盛夏,我們滿頭大汗的跑進去,不用幾分鍾就冷的發抖。那個大廟,前前後後有好幾個大院,院裏有好些房子,紅牆灰瓦雖已斑駁破舊,卻依然氣勢恢宏。我媽說從她媽記事起,大廟就一直荒蕪寂寞著,像是一百年都沒有過人煙了。遙想那裏也曾是當年笏滿床,夜夜歌舞場,現如今,一樣是陋室空堂,衰草枯楊,蛛絲兒結滿了雕梁…


    “五大爺,後來呢?又有人出現了嗎?”我問。


    “沒有,我急忙就跑了,不過,一路上總有隱隱的腳步聲和藍盈盈的光不緊不慢的跟著我,快到馬路上才沒了。”


    “是鬼火嗎?”


    “嗯,八成是鬼火,那裏墳圈子多,鬼火也多。多虧了我火氣壯,這要是換了別人非得嚇死了,等我返回來時,我還特意又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倒是沒在出現什麽了,哦,黃大仙給了我一個火把和一道符拿回來。”我五大爺說著,從脖子上摘下那道符,我拿起來一看,是一根紅繩係著個乒乓球大小的黃銅片小人,簡單的造型和簡單的線條,仔細看,密匝匝的胡須和鼓溜溜的眼睛很是逼真,原來是個鍾馗。


    “黃大仙說啥時來了嗎?” 我五娘又問。


    “說了,她說明天一早就來。”


    “你沒跟大仙兒說說鬼打牆的事兒?”


    “說了,大仙兒說她順路去收拾收拾她們。”我五大爺答。


    那天夜裏,我做了好多夢,夢裏淨是各路神仙,一會兒是個貌美妖嬈的姑娘,溫柔又凶狠,一會兒是個鶴發童顏的老者,智多且狡詐,我被他們追的雲裏霧裏驚恐不安...


    “嬸子來了?”次日清晨,天還未亮,我五娘的聲音就喚醒了我。我噌地跳下炕,跑了出去——院子裏站著位陌生的老太太,個子不高,胖胖乎乎,眉慈眼善,笑意盈盈,黑黝黝的頭發盤著個發髻,髻邊還插了朵小花,她穿著灰色布褂藍褲子,一雙黑布鞋,挎個帆布包,滿身的露水和著晨曦,看上去像是哪個遠房的親戚來串門。


    “我還以為黃大仙來了呢?”我失望的嘀咕著。


    “這不來了嘛!”我媽說。


    “哪哪?”我左顧右盼的找著,院子裏站著我爺爺,我五大爺我五娘和我媽,還有我,怎麽,難道就是她?就是眼前這個老太太?這個普通的不能在普通的老太太竟是黃大仙?真讓我大跌眼鏡!眼前的這個老太太和我姥姥,和我姨姥姥,和走在街上的任何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姥姥沒有丁點區別,連個頭連長相,連穿著連笑容,甚至連她們的發型都一模一樣,要非得找出點啥不同,那就是她有一雙大腳,除此而外,我真的看不出任何差別,這難道就是傳說中赫赫有名的黃仗子村的黃大仙???


    “她就是黃大仙?我咋沒看出她有一點兒仙氣?” 我大失所望,以至於有點氣急敗壞。


    “你閉嘴!!!”


    黃大仙站在我奶奶家的院子裏,仔仔細細的打量著四周,然後進屋看了看小芸,又去我奶奶屋裏轉了一圈,出來後她拿起門後的一個板凳,熟門熟路的徑直向後院走去,沒用我們任何人指引,熟悉的仿佛她來過無數次一樣,我們也跟著她進了後院。已經是中秋天氣,後院盡顯枯黃,黃大仙又把後院的每個角落看了一遍,連雞窩也沒放過,隨後她把板凳放到雞窩旁,又踩上石頭把張姓的院子看了半天,然後從帆布包裏拿出三段紅繩兒分別係在牆頭的雜草上,微笑著說:


    “去給我端兩碗水拿兩雙筷子來。”


    我五娘和我媽忙不迭的把兩碗水和兩雙筷子端到後院,黃大仙把水碗放到板凳上,示意我們都站到旁邊去。我趕緊爬上了院門,緊張的看著她,就見她在雞窩前站定,從包裏拿出兩個肚大口小的玻璃瓶,擰開瓶蓋放到一邊,然後她拿起筷子雙手合十,神色肅然,對著水碗上下左右前後拜了又拜,這時,我看到黃大仙變了模樣,她,不再是剛才那個笑意盈盈的老太太,她忽然像換了一個人,五官淩厲,目光如電,眼神掃過之處,仿佛要把一切穿透,嚇得我趕緊縮成一團。黃大仙虔誠耐心的拜完後,把筷子平均插進兩個水碗裏,意想不到的事兒出現了——那四隻筷子竟然直挺挺的立在水裏,就像立在土裏一樣,紋絲不動,接著她嘴裏念念有詞,我的心又懸到了嗓子眼兒,不知她要做什麽。


    “呀。”我五娘突然喊了一聲,我順著我五娘的目光看過去,雞窩裏竟然爬出了一大一小兩條青花蛇,就在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還沒來得及發出“啊”時,黃大仙的動作是如此之快,以至於快到我都沒有看清楚,她便伸手把蛇裝進了她手中的瓶子,擰上蓋兒,又嗖的“飛”到另一個牆角,再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捉住了一條同樣的蛇,塞進了另外的瓶子,同時,“唰”的一下,碗裏的筷子跌落到地上,驚得我們目瞪口呆。


    這時候黃大仙笑了,她氣定神閑從容自若,像啥也沒有發生一樣,又從她的帆布袋裏拿出兩塊紅布來,把玻璃瓶包裹嚴實,遞給我五大爺:


    “好了好了,這下好了,正午時你去買幾斤白酒回來,子時把這兩個瓶子灌滿,九天後開始讓丫頭早晚喝一小盅,記住嗎?”


    “記住了記住了。”


    “酒喝完了就續上,直到丫頭喝好了為止。”


    “中中。”


    “還有,我看你們這個石磨放的不是地方,挪到灶房邊上去吧。”


    “中中。”


    “那就中了,丫頭有倆月準保好,放心吧。”黃大仙自信的說:“還有,師祖爺我還得請回去。”


    “啥?”


    “師祖爺。”黃大仙就像鄰家普通的老太太那樣,笑著指了指我五大爺的脖子,溫和地說。


    “哦哦。”我五大爺趕忙摘下那道鍾馗的符,恭恭敬敬的遞給黃大仙。“謝謝謝謝,您老受累了。”


    大人們千恩萬謝的送走了黃大仙。自此以後,我一個人不大敢再去後院了,後院應該比往日更加幽暗肅靜了吧,我想。日後的很多年裏,我曾無數次想起黃大仙,想起那次她捉蛇的樣子,我都不得不由衷的佩服她,別的不說,單就她那敏捷的身形,麻利的手腳,穩準狠的動作,就像個會輕功的武俠人一樣高深,使的我簡直不能相信她是和我姥姥一樣大的年紀,更使我覺得那好像是經曆了夢一場;我也曾無數次的試著把筷子插進盛滿水的碗裏,杯裏,甚至細高的竹筒裏,想讓它在水中站立,就像黃大仙做的那樣,但一次也沒有成功過;我五大爺五娘和我媽也試驗過好幾次,別說筷子穩穩的站在水裏,就是能立住一秒鍾也是沒有的,不知道是我們緣淺,還是黃大仙道行太深,反正,我無法解釋那一現象。筷子站在水裏不倒和黃大仙抓蛇一樣讓我至今都費解和難忘。


    我的堂姐小芸也並沒有像黃大仙所說的那樣過兩個月就會好起來,沒有,而是經曆了兩年的時間才慢慢恢複正常,不過還好,她沒有留下一絲後遺症。那兩瓶用酒泡著的三條小蛇,一直擺在我五大爺的酒櫃裏,日漸幹癟,隻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小芸的酒量驚人的大,白酒對她來說簡直是水一樣,反正,我一次也沒有見她喝醉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靜靜的葡萄架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三一奶奶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三一奶奶茹並收藏靜靜的葡萄架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