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聲漸緩,姒江愁的舞姿愈發淒婉,可偏偏就是這蹁躚的水袖,竟能引導劍鋒的走向,令劍勢陡然變得悲壯決絕。


    最後一個音符落下,一隻水袖輕巧纏住劍身,姒江愁借位撲入妊抱枝懷中。


    長劍擦身而過,另一隻水袖向後嫉甩,宛若被長劍穿心,鮮血自體內濺射而出。


    “轟隆——”


    屋外雷聲炸響,交織的閃電劃破長空,將二人相擁的姿勢定格在這昏昧的大堂。


    姒江愁依偎在妊抱枝的胸膛,低聲呢喃:“看到了嗎?是紅色。”


    姒江愁的水袖自劍身滑落,妊抱枝持劍的手也緩緩垂下。


    二人之間的距離再次拉開,姒江愁朝龍傲天微微施禮:“愁兒獻拙了,方才所獻之舞名曰《霸王別姬》,不料驚擾了公子雅興,還望龍公子莫怪。”


    龍傲天此時已經坐回了原位,招手示意姒江愁坐到自己身旁:“愁兒此舞,真可謂動人心弦,實乃難得一見,何來受驚之說?”


    眾人原本是想看妊抱枝笑話的,可是此舞一出,他們竟也不由自主地被舞蹈所吸引,為台上之人所傳遞之情愫所牽引,仿佛墜入了一個巨大的漩渦,難以自拔。


    起初,僅有一聲掌聲響起,繼而是兩聲、三聲,掌聲漸次增多,直至最後,滿堂喝彩,無不拍案叫絕。


    宴席結束之後,眾人東倒西歪地行禮作別。


    龍傲天被姒江愁頻頻勸酒,已是滿麵酡紅,身形踉蹌,由兩位仆從攙扶著步入馬車,歸家而去。


    妊抱枝最後一個起身,感受到姒江愁投過來的目光,她剛欲邁出席間的步子頓在了原地。


    姒江愁仍然坐在主位之側:“英雌娘子,外頭下雨了。”


    妊抱枝不知道她什麽意思,望著屋簷處嘩嘩而下的雨簾,沒有吭聲。


    姒江愁像是關心般地提醒道:“倘若冒雨策馬,怕是會感染風寒呢。”


    “多謝姒娘子掛懷,”妊抱枝離席,“如今正值盛夏,我身強力壯,倒還不怕這點風雨。”


    說完,她就欲跨門而出。


    “且慢,”身後傳來姒江愁的聲音,“英雌娘子想要外出散心,不帶上愁兒嗎?”


    雨珠濺起一地的泥濘。


    妊抱枝望著水窪,未曾回頭:“陪我淋雨嗎?”


    “有何不可?”


    妊抱枝將墨雲從馬棚牽了出來,翻身上馬,低眸望向依舊靜立原地的姒江愁:“不上來?”


    姒江愁仰首望向妊抱枝,一雙眼睛被雨水洗得澄澈:“愁兒身子虛弱,從未涉獵騎術。”


    妊抱枝撇撇嘴,若不是她親眼目睹黑衣人是如何虐殺劉二傻的,差點就信了。


    她握住姒江愁的手腕,借勢一提,姒江愁便穩穩坐於馬背之上。


    妊抱枝沒什麽表情道:“姒娘子又何必時時刻刻將‘體弱’二字掛在嘴邊,聽得多了到讓人覺得虛假。”


    雨勢未減,豆大的雨珠打在二人身上,將衣裳都濕了個透,姒江愁環住妊抱枝的腰身:“闡述事實罷了,英雌娘子又何必草木皆兵?”


    五月的雨天本就濕熱難耐,被姒江愁這樣環著,妊抱枝覺得後背有些發悶。


    她挺直了脊背,將二人之間的間隙隔開了些,問道:“你想去哪兒?”


    姒江愁環著妊抱枝的胳膊又緊了幾分,道:“聽你的。”


    一匹漆黑的駿馬甩著濕噠噠的白尾,閑庭信步般踏著泥。


    雨勢浩渺,長安城的街道上空無一人。


    妊抱枝隻能聽見濕熱的雨聲,沉悶的雷聲,以及馬蹄踏在泥水中的啪嗒聲。


    到了曲江池,雨勢漸小,深灰色的天空有一處已隱隱泛白。


    妊抱枝扶著姒江愁下了馬,這才發現她已麵色蒼白,唇色盡失。


    她蹙眉剛欲張口,姒江愁便提前回答了:“愁兒自幼體弱。”


    妊抱枝任由姒江愁扶住自己的胳膊:“去年元日你尚能冒雪獨自前往長安城郊外。”


    姒江愁勉強一笑:“都已是去年之事了。”


    “若你身子孱弱至此,又何必淋雨遭罪?”


    “今日太悶了,悶得我透不過氣來。”


    妊抱枝將墨雲栓在樹上,仔細地打了個結,側首看她:“下雨你就透得過氣了?”


    此刻無雷,樹下恰好橫了塊大石,二人便坐在上麵歇腳。


    姒江愁的發髻被雨水打得亂了,她索性將頭飾一一取下,濕漉漉的黑發披在肩頭,映襯的臉色愈發蒼白。


    妊抱枝注視著姒江愁的一舉一動,問道:“你的身子如今這樣,是因為蠱蟲嗎?”


    姒江愁沒有說話,隻是將發絲全部攏至肩前,自顧自擰著雨水。


    有時候,沉默也是一種回答。


    妊抱枝看著姒江愁的發頂,又問:“為什麽你的身上會有蠱蟲,是因為你口中的‘他們’嗎?”


    雨還在下,姒江愁剛擰出水的發絲又被浸濕,無論她怎麽擰都無法將發擰幹,或許她也沒想擰幹,隻是機械地重複著這個動作。


    姒江愁感受著雨水順著發絲淌至手腕,至腕間,又沿臂而下。


    她忽然笑了起來,語中帶刺:“你這樣刨根問底,究竟是為了滿足你的好奇心,還是單純地可憐我?”


    說著,她又抬頭看向妊抱枝:“知道了之後,你又能做什麽?還是什麽都不做?”


    被這樣一雙眼睛牢牢鎖住,妊抱枝心中一動,忽然也有些不明白為什麽了。


    她仰頭靠在樹上,雨水穿過樹葉砸在妊抱枝的眉骨之間,又順著下巴的弧度滑入了衣襟。


    她為什麽想要刨根問底?


    是好奇,還是憐憫?


    她能幫助姒江愁嗎?


    除了血,其她的,她還能做什麽?


    再者,即使她能幫,她又為什麽要去幫助姒江愁呢?


    她太危險了,蠱蟲、血腥、殺戮以及數不清的秘密。


    可是,自己又比她高尚的到哪裏去?


    日後,她手上沾的鮮血未必會比姒江愁少。


    當然,姒江愁並非一個絕對的壞人,起碼對自己而言是這樣的。


    她幫助過自己,教導過自己,會信守彼此間的承諾、會在殺人之時留下無辜女子的性命。


    這麽想來,姒江愁在自己這裏,反而是個好人。


    她輕聲呢喃:“你,究竟是什麽人?”


    妊抱枝隻是憑借著本能問出這句話,並沒有期待能得到回複。


    姒江愁將珠翠在石頭上擺放得整整齊齊,像個過家家的孩童一般,她頗為自嘲道:“我不是人,隻是塊肉罷了。”


    妊抱枝看向石頭上的珠翠:“我覺得,你是個好人。”


    “你可以一直這麽覺得,”姒江愁執起一支發簪,遞到妊抱枝麵前,“買你一個故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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