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姒娘子家的時候,還未午時,但已經稀稀拉拉地來了幾位賓客。


    白授見妊抱枝來得這麽早,身形有一瞬間的怔愣,而後又神色如常地和妊抱枝揖讓一番。


    賓客越來越多,妊抱枝與他們虛與委蛇地做著戲,而後紛紛落座席間。


    才午時初,宴席便已經開始了。


    妊抱枝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嘲諷地彎了嘴角,不發一言。


    今日的姒娘子家被龍傲天一人包了下來,整個院裏的娘子們都陪在席間。


    歌舞起,酒菜上。


    來的客人除了白授一家,都是些與龍傲天年齡相仿的少男。


    席間熱鬧,鼓樂齊奏,伎子們在堂上斜曳裙裾,垂手旋轉,嫣然縱送。


    龍傲天高居貴位,環顧滿室賓朋,頗有傲視群雌之感。


    姒江愁一襲紅衣,滿頭珠翠,正光豔動人地坐在龍傲天身邊侑酒。


    她今日見了妊抱枝,倒像是不認識一般,連一眼都沒往妊抱枝那邊瞧。


    人呐,有時候就是賤嗖嗖的,姒江愁如今這般冷淡,反倒讓妊抱枝覺得有些不習慣了。


    但她也沒過多在意,隻顧埋頭苦吃,她不願看見這些腦滿肥腸的男人妄自尊大,也不願看見女人被當成供人取樂的玩物,更不願看見姒江愁曲意迎合的姿態。


    歌舞助興,賓主談笑,宴會的氣氛愈發熱烈。


    龍傲天拿一隻鎏金仕女狩獵紋八瓣銀杯,朝著眾人舉杯:“諸位,大家今日玩得盡興,不醉不歸。”


    眾賓客舉杯暢飲。


    白幼此前一直在關注著妊抱枝的一舉一動,如今見妊抱枝沒喝酒,便陰陽怪氣道:“妊大娘子,龍公子親自敬酒,你怎的這般不給麵子。”


    席間寂了寂,眾人都幸災樂禍地想要看妊抱枝的反應。


    妊抱枝早就料到會有勸酒的環節,於是直接搬出了李起兮:“實在不是在下不給麵子,而是在下喝酒過敏,去年重陽離席之後,渾身都起滿了紅疹,模樣極其駭人。千秋公主從此之後再不讓我碰酒,公主之命不可違,還請諸位見諒。”


    話音落下,龍傲天和白幼的表情都有一瞬間的僵硬,其他賓客也是沉默不語。


    最後,還是龍傲天打了個圓場:“白大,既然妊大娘子是千秋公主的人,你又何必為難她呢?”


    白幼將眼前的酒一飲而盡:“龍公子教訓的是,我自罰一杯。”


    幾杯酒下肚,白幼又借著酒意大放厥詞:“妊大娘子,你這頭發這麽短,留著又有什麽意思?倒不如剃光了出家來的自在。”


    妊抱枝一本正經道:“謝謝白郎君的好意,不過我這人啊就好口肉,出家是出不了了。”


    席間有人附和:“就你這樣的,女不女男不男,人不人鬼不鬼,不出家留在外麵傷風敗俗嗎?”


    妊抱枝哈哈一笑:“謝謝誇獎,不人不鬼,那我大概可以當個神仙。”


    白幼又道:“當真是厚顏無恥,別人諷刺你你看不出來嗎?說你幾句還真當自己是神仙了?”


    妊抱枝道:“神仙好呀,誰不想當神仙?若是諸位有興致,日後可以給我多上兩炷香,我保大家延年益壽。”


    “你……”白幼氣得臉紅脖子粗。


    “我?我叫妊抱枝呀。”妊抱枝放下筷子,微笑著看向眾人,“我這頭發呀,是死了爹之後聖人才允許剪的,若諸位實在是對我這發型感興趣,歸家之後也可以尋各自阿耶商量商量,讓他給你們個剃發的機會,我都替你們試過了,聖人不會責罰的。”


    趁眾人還沒來得及生氣的時候,妊抱枝又飛快地補了一句:“哈哈,我就是開個玩笑而已,諸位不會生氣吧,來來,你們快喝一個,熱熱場子。”


    此話一出,少男們均是麵色鐵青,一個兩個都惡狠狠地盯著妊抱枝,擱筷子的聲音都更大了。


    龍傲天也被妊抱枝的言辭給氣得攥緊了酒杯,眉眼裏滿是滔天怒火。


    姒江愁將酒杯從龍傲天手中抽出,喂他喝了一口:“這樣幹吃多沒意思,不若愁兒為大家彈奏一曲,解解悶兒?”


    “也好,”看著姒江愁秋波流轉的雙眸,龍傲天心馳蕩漾,麵色稍有緩和,“還是愁兒會來事,那你就去給大家演奏一曲吧。”


    滿座都嬉笑捧場,唯獨妊抱枝低垂著眉眼,胃口全無。


    首先,有一點她幾乎是可以肯定的,姒江愁與黑衣人是同一人。


    那麽,黑衣人的身手如此之好,姒江愁又為什麽又要以色侍人?


    是因為蠱蟲嗎?


    蠱蟲是被什麽人種入體內的?


    姒江愁又為什麽要靠近龍傲天?


    這間伎院,這院裏的女子,究竟藏著什麽秘密?


    七月十七。


    那塊彩板上的日期驀地在她的腦海中閃現。


    妊抱枝那日離開之後,回家立馬查了日期,那日的確是國祭日不錯。


    可不知為何,她就是格外在意那一天。


    耳邊傳來清越的撥弦之音,妊抱枝抬眸望向正堂中央。


    姒江愁坐在靠前些的位置,身後是數位妙齡少年的輕歌曼舞。


    她的側顏,線條流暢,每一分弧度都生得恰到好處,上挑的眼尾好似永遠都帶著能夠勾人心魄的笑意。


    琵琶被橫抱於懷,輪指、掃弦……


    緩慢輕柔的樂聲自指間潺潺而出。


    眾人聞此樂聲,恍若置身於雪夜之中,遠處有一佳人,立於紅梅之下,美目盼兮,笑語吟吟。


    那佳人隔著漫天飛雪,正與自己遙遙相望。


    而後,樂聲變得輕快悠長,那紅梅下的女子隨著樂聲長袖輕舒,於梅影婆娑間翩翩起舞。


    旋律漸緩,歸於寧靜,待到最後那一抹顫音嫋嫋收尾,佳人長袖一晃,消逝於梅雪之間。


    一曲終了,眾人仍然沉浸在方才幻境之中,難以自拔。


    直到龍傲天稱了一聲好,眾人方才如夢初醒,一時之間,滿堂喝彩,氣氛攀至頂峰。


    “彈得好!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有味道!當真是有味道!”


    “不愧是第一名伎!果然名不虛傳!”


    妊抱枝有氣無力地隨著眾人一起鼓掌。


    透過樂聲,她看見的不是紅梅之絕色,不是女子之婀娜,而是那漫天孤寂,好像怎麽下都下不完的大雪。


    比起白日裏見到的姒江愁,她更喜歡黑衣人夜間殺伐果決的性格。


    縱使手段再殘忍又如何?起碼不用委曲求全。


    她又想起了那夜姒江愁口中的“他們”,或許正是因為“他們”,姒江愁才變成如今這副模樣,才不得不以色侍人。


    這個“他們”,又會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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