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到了年關,還有幾天就是正月,本該熱鬧非凡的金沙郡,由於岑家堡正在發喪,於是家家戶戶都要避諱。


    現在郡治周邊,完全看不到年關的喜慶,幾乎滿城掛的都是白色燈籠。


    更甚是,年冬的第一場雪竟在這時飄了下來。——雪不甚大,卻給這個冬天刷上了一抹白。


    郡治南大門,一匹汗血大馬“噠噠”地進了城。馬背上坐著一名小少年,他一手握著馬鞭,一手拉著韁繩,徐徐遊著街,見市廛上人人素衣,沿街高樓又掛滿數量不等的白色燈籠,似乎整個市廛已同天邊散落的雪花融為一體。


    雪是淩晨開始下的,但眼前已是一座白色之都。


    這小少年看起來十一二歲,紮著一束長馬尾,穿著一身錦繡海紋袍,雖說風塵仆仆,但白皙的皮膚,以及清澈的眸光,卻比雪還要幹淨。


    要說他的眉宇之間稚氣未脫,其實更像是一股好奇心抑了很久。


    於是,騎在馬背上看不多時,他見身邊走過幾名行人,遂揮舞馬鞭,指著當中的一名行人輕喝,“這裏真是鎏州?”


    喝聲奶裏奶氣,倒不是很凶。


    過路的中年男子先被馬鞭嚇了一跳,抬頭見是一個十幾歲的小子,便白了一眼。許是小少年傲慢無禮,令他很不開心,旋即“哼”地一聲拂袖離去。


    見中年男子漲著臉走了,小少年也不糾纏,隻是擠了擠鼻子,“鎏州十三郡,有哪一郡我不知道?還用你說?”


    郡治的街道非常寬,五十人並肩走,也不覺得擠,卻禁止一般人騎馬。


    在鎏州,不管騎什麽,需有“馭駛令”才行,故而市廛之上騎馬者不甚多。


    小少年大搖大擺的姿態,很引人注目,旁邊的人都在看他:一開始也看不出他有什麽特別,畢竟大家穿得都不賴;可看到他腰間掛著的美玉時,有人就覺得這個小少年不是一般的富家子弟,——那一塊玉很美,卻不是馭駛令!


    漸漸地,關注小少年的目光越來越多,而他也變得緊張起來,但他的好奇心並沒有消失,故而就在馬背上若有所思。


    方才進城時,城門上明明高注“金沙郡”三個大字,可城內的景象,又不像他記憶裏的金沙郡,說起來還真有點陌生感,完全不像鎏州的風貌。


    “唉,想我騎馬挺進南淮,到了建德也問路了,向西走得好好的,為何沒到玉川,反而到了金沙,莫名其妙……”


    小少年懊惱一陣,不覺肚子咕咕叫,見旁邊有個名曰“通食坊”的五疊高樓,便跳下馬,牽往那邊。


    他的步伐算不上大,卻有著一股豪邁,很有貴族子弟的不拘和從容,氣質不與俗列。


    高樓右側的巷子裏,一名三十不到的精瘦男子牽著兩匹馬,回眸盯了小少年很久。此人眼神很亮,耳朵很長,臉上坑坑窪窪,見小少年走至樓前,就立刻對著兩匹馬的屁股一拍,將馬兒趕進巷子裏,隨後笑吟吟地迎向小少年。


    待他走到小少年的馬前,先伸手抓住馬轡,隨後就開始溫柔地撫摩馬頭,“要不要準備上等的草料?給個三兩也就成了。”


    “馭子手?”


    “嗨,是!”


    這樣的馭子手,鎏州到處都是,他們專替客人照看坐騎,但這馭子手要價三兩,使得小少年陷入猶豫。


    他沒有把馬韁扔給對方,而是嶄露擔憂之色,“三兩價,是什麽料?這麽差的料子,當真不會吃死我的馬?”


    馭子手又往小少年的腰間看了看,那塊亮熒熒的美玉太刺眼了。他很快收回目光,笑道,“三百兩的都有,有何需求盡管說。”


    “嚇我一跳,我還以為是什麽破地方!”小少年扔去馬鞭,“馬雖不是好馬,可隻要跟了我,當然就要吃最好的料!”說罷,大搖大擺地走進樓裏。


    馭子手一邊盯著小少年的背影,一邊伸手招喚一個十幾歲的小夥計,“跟我老大說一聲,這位小少爺是貴客,一定要好好招待。”


    小夥計尚未動步,卻見小少年奄然走出了門。


    馭子手見狀,立馬走上前,急聲道,“怎麽了少爺?怎麽又出來了?”


    “走錯門了,我隻是餓了,不是來賭錢的!”小少年說完,就急著牽馬。


    “噯噯噯,等下!”馭子手哈著腰說道,“不用走,要是餓了的話,我們通食坊也都有,若想吃什麽,吩咐一下就行了。”


    小少年估計是不想走了,不免打量一番眼前的高樓,“好吧,那你先準備一碗豆腐羹給我潤潤口,方才郊外的風,刮得我的喉嚨直發幹。”


    “豆腐羹?”馭子手愣了片刻,笑道,“有有有!”


    再次進門,就有一個中年大胖子頂著一個大肚腩前來接引,而後把他引進一間上等的包房便走了。


    包房很寬敞,正中有張黑木大長桌,上麵全是賭具,小少年隨便看了一眼,就把目光放在一張搖椅上。


    他躺進搖椅沒多久,有幾名壯漢和一個英顏男子走了進來。


    一群大漢子除了魁梧,無甚可說,但那英顏男子高而瘦,相貌看起來很和善,可兩隻手掌居然布滿鬼怪的紋身,——他自稱為“散錢手”,草號餘一仙。


    散錢手,幹得是操莊的活,沒什麽可稀罕的,但這餘一仙的賭技很了得,在鎏州相當有名。


    此地,乃一賭坊。


    餘一仙就是賭坊裏的散錢手之一。


    所謂,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


    餘一仙有一個非常好的習慣,那就是決不贏光客人的錢,往往會給客人留下一件足以遮羞的衣物就罷手。


    這號人的目光總是往上看的,見是一個十多歲的小少年,不免有些輕視,但看小少年的裝束,頗像一隻待宰的大“肥羊”,便恭敬道,“敢問是哪座府邸的少爺,如何稱呼?”


    “吃個飯,還需報家門?怕我不給錢?”小少年躺在搖椅上晃著身子,冥目說道,“不過呢,我也不喜歡‘少爺’這個稱呼。好吧,那就告訴你。其實呢,我可以姓金,姑且就叫金流吧,你愛怎麽叫怎麽叫!”


    “金牛?”餘一仙輕笑,“以小公子的氣質,確實配得上這個名字?牛比羊大,肉也多!”


    “是流水的流!”這個自稱金流的小少年說完,一雙星目登時睜開,高聲道,“喂,你叫我公子也可以,畢竟文雅嘛!但為何非得在前麵加一個‘小’字?”


    餘一仙點點頭,“那麽金公子要不要先和在下玩兩手?反正菜也沒上,閑著也是閑著。”


    金流笑道,“我沒吃飽飯,就跟你玩這個,你們是不是一家黑賭坊?專門坑人的?玩歸玩,吃歸吃,兩碼事!”


    餘一仙又是點點頭,“金公子所言極是,恕在下先行失陪。”


    方才樓下的馭子手一直守在門外,見餘一仙走出來,便竊聲道,“你怎麽出來了?趕緊宰了他啊。”


    餘一仙哼道,“現在的通食坊,乃珍瓏島旗下,要是對一個小少年動手,萬一他家老爹找上門,很敗口碑。少主說了,生意就是生意,隻要口碑打好,不怕沒有銀子賺,從長遠看,這隻肥羊今日不殺,來日也是死在這裏。”


    馭子手邊思邊道,“這少爺變成了少主,少主馬上又要變成族長,不得不說,他的變化也太大了,連性子都和原來不一樣了,居然還從長遠看……”


    但有錢不賺是傻瓜,馭子手草號譚七鬼,此人身材不胖,卻是“貪吃”的很,但凡夠得著的門路,決不會錯失機會。


    先前他看出金流腰間所掛的玉佩不是玉,而是充滿靈氣的上等琞璧,且不提輕重多少,隻從外形來看,就很像某種靈珍,至於價值,可想而知!


    從別地調來一碗豆腐羹,又擺滿一桌美餐,譚七鬼已有了鬼主意:若說餘一仙看不上此等大肥羊,他也不是不懂賭技,興許對付別人不夠看,但對付一個小鬼,顯然綽綽有餘。


    “來,多吃點,吃飽了,在下陪你玩幾把。”


    “你不是馭子手嗎?我的馬呢?你沒給我喂馬啊?”


    “金公子請放心,咱通食坊的馭子手多了去了,要是虧待了你的馬,小人就給你當牛做馬!”


    “那行吧,反正我也吃飽了,本打算即刻上路的,但都來到了這裏,哪有不玩幾手再走的道理?成吧,那就跟你切磋切磋!”


    “哎呀,那可真是小人之幸!不知金公子想玩什麽?在下也好先準備!”


    “對了,我想起來了!”金流白去一眼,“你一個照料坐騎的馭子手,拿什麽跟我賭?我可是不玩小的!”


    譚七鬼一聽,可算中了下懷,不由得笑出了聲,“放心,多大的,在下都玩得起,在下也不完全是馭子手,在下什麽活都幹,腰包鼓鼓的哩!”


    “吆,當真!”


    “當真!絕對當真!”


    金流眉頭一皺,臉色不好看了,“今日也沒帶多少盤纏,大抵也就四百萬兩銀子吧,玩不了多大的,不知你可嫌棄?”


    “四,四百萬兩!”


    “你不會四百萬兩也拿不出手吧?”


    “拿得出手!拿得出手!”


    金流神色一鬆,“那就好,那就先玩玩摸牌如何?”


    譚七鬼幹巴巴一笑,“容小人準備準備。”


    “準備什麽?”金流指著一旁的黑木大長桌,“那上麵不是有萬眼牌嗎?”


    “嗬嗬……”譚七鬼賠笑道,“小人一般出門不帶錢,小人是拿錢去。但你放心,我就住在通食坊,很快就能回來,還請金公子等待片刻。”


    金流打個哈欠,“那就快點吧,慢了的話,我可就要先行小憩了,也不知為何,吃飽就困,看來老毛病又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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