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陽郡,太守府。


    是夜,攬月閣的露台上,殷鴉和侯白坐在柵欄上凝望漆空。


    黑黢黢的天空下電閃雷鳴,大雨如注,遠方的市廛朦朦朧朧。府中點了燈,眼下一盞盞燈籠星羅棋布,明明赫赫。於是,這座占地極廣的太守府儼然成了黑暗中的星堆:暮來自明,不受暗擾,沒有半點昏沉之氣。


    “人為富貴死,不是沒有道理,想這豪府之主,僅是一個螻蟻象翥,竟謀得眼前一切,他日日得享榮華,不枉此生。可你我呢?空有百年道果,卻不如他……”侯白苦笑一聲,雙眼依舊掃視著眼底奢華。


    坐在旁邊的殷鴉沒有吭聲,其身後的幾盞燈籠,將他背後的白色骷髏圖案照得猙獰可怖。


    幾盞燈籠不久前添了新油,依舊很亮。


    每當兩位鬼老回眸,那幹癟、冰冷,布滿紫紅色斑塊的臉,便在火光中彷徨,無不死氣沉沉。


    兩個人老態龍鍾,神色不振,像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困境,又或是年紀使然。他們已如行屍走肉。或許為了證明自己還活著,侯白偶爾咧開嘴,嚐試著笑。


    就當那堆在一起的褶子是在笑吧,但殷鴉終究不明白這位老夥計為何要笑。


    想那“凰鳥化雄”的事兒,已讓燃燈炸了鍋,乃至情緒跌宕:或憤怒,或悲愴,或絕望……


    實際上,殷鴉也曾看見燃燈臉上的褶子密匝匝地聚攏起來,止不住強顏歡笑,——如同現在的侯白一樣,——怕是瘋了!


    舔舔嘴角的血,殷鴉再次轉過身,用一種木訥的眼神看著身後躺著的那具屍體。似乎這一次轉眼,他臉上稍微有了一絲血色。


    身後的屍體,乃遊氏中的一名家臣。人雖死了,但驚恐未散的表情仍然形之於色,而那嘴唇微張的樣子,猶似乞求饒恕。


    屍體的嘴裏少了一顆門牙,那顆門牙鑲了金,值點小錢,此前侯白拔掉之後,賞給了另一名家臣。


    結果呢,那名家臣轉身走了幾步,背後就襲來一股玄勁,很快,一道虹光貫穿了他的後腦勺。


    屍體仍躺在露台的樓梯旁,血流一地。此屍很魁梧,臉上有一條很深的舊疤痕:由下顎延至額頭。由於額頭上新添的“小窟窿眼”尚在冒血,於是一注注血,沿著那條深疤往下流……


    兩名死者都是遊氏的家臣。


    趕屍派的鬼老,大多患有“血癮症”,方才殺了西門牙是一種生理需求,但殺了代痕又是為何?


    殷鴉沉默地望著兩具屍體,竟對代痕身上的血感到厭惡。


    侯白扭頭看了看他,隨之又看向身後的屍體,“飲血過多,反而傷身。沒必要殺了那個人。人都死了,你總看著他們作甚?”


    “他們?”殷鴉歎聲氣,或不想回答這個無聊的問題,旋即眺向東方,“像鵬鳥那種靈類,一日三千裏不在話下,照此估摸的話,想必匡玉等人,也該回來了,不知朱珪那家夥有沒有回來。”


    “那你想他回來,還是不想他回來?”侯白淡聲問道。


    “怎麽說呢,全真確實不好對付……”殷鴉頓了頓,而後冷聲道,“不過全真者的魂瑰,能抵十位象翥,就衝這一點,也要盼著他回來。”


    “你這心態不太正常。”侯白幹巴巴地一笑,“說實話,你我不一定是朱珪的對手,但麵對現在的困局,我倒是能夠理解你的想法。”說完,他突然安慰道,“你我都已經一百幾十歲了,什麽絕境沒有遇到過?就此擺爛,那就真是老了,該死了。窮且益堅,正如燃尊所說,如今沒了長生丹,還可以取靈膽,而後覓得不死鳥,便能將現在的死棋盤活……”


    “可是,我至今想不明白,那好好的一隻雌凰,怎麽就變成了雄凰……”殷鴉撫摩著眉毛,露出極悲之色。


    “凰鳥,乃雌雄同體,怪隻怪,燃尊非要拿人去喂!想嘛,這戾氣一旦重了,豈不就變成了雄凰?哈哈……”侯白被自己的言論逗笑了,不由得捂起肚子。


    “你還笑得出來?”殷鴉衣袂一甩,“那雄凰之髓有卵子用?現在長生丹泡了湯,你我皆是等死!另外,苗綺羅要是知道那些鳳凰髓取自雄體,她勢必殺了燃尊,殺了我等!你我恐怕半年都活不了!”


    “這些事兒,不消去說。”侯白回喜轉悲,喟歎道,“害怕這些又有什麽用?反正都已看不到生的希望,不如風風火火地大幹一場。燃尊現在瘋了,我們要清醒,要抓住任何可以保命的機會。你瞧燃尊,他都瘋成了那樣,但他一點也不糊塗。如今我們想要活著,隻能依靠那個惟一可以續命的‘祝壽丹’,而且這種丹藥,但凡是個煉藥師,都懂得煉製,隻要我們取得靈膽,就不用等死!越是到了這種生死關頭,越是得清醒!”


    “可那祝壽丹是毒藥!”殷鴉憤慨道,“那藥,說能補壽,可實際上呢?危害極大!”說完,又厲聲厲語,疾言道,“那狗屁祝壽丹,輕殆損修為,重則五髒腐爛而亡。以前的那些鬼老不是沒吃過,就拿那個嫪疵鬼老來說,想他一個巔峰象翥,到了最後,竟成了力士!那種藥能吃嗎?”


    “那又如何?給你,你不吃?你等死?況且祝壽丹也須一味藥引,光是那入藥的靈膽,就夠我等折騰的!現在藥都沒有,你卻嫌這嫌那,真是不知所謂!”侯白歇斯底裏地怒吼完了,抹了抹臉,又緩道,“當然了,燃尊也想活命,他比我們更想活命,隻要跟著他做事,他能活命,我們就能活命,現在燃尊要魂瑰,要玄器,要魔嬰丹的藥方,要長生丹的藥方……不管他要什麽,隻要他要,我們就幫他去取,這就是活命之道,否則,唉……”


    “侯老啊,這些還用你說嗎?”殷鴉看著天上的雨,彷徨道,“人老了,人就會變得喜怒無常,本老嚷嚷嚷嚷,不過是發泄心中怨氣……”


    侯白笑問,“那麽,發泄完了嗎?”


    殷鴉搖了搖頭,“沒有,還想殺幾個人。”


    侯白沉吟少時,說道,“明天就是行動之日,又何必著急呢?”


    殷鴉扭頭望著身後的屍體,愣了半晌。“全拜那個下兼公所賜,明日一戰,指不定誰死……”


    話未說完,侯白打斷道,“是兼下公,不是下兼公。”


    殷鴉褪了幾分苦色,而後,又忍不住笑了出來,“叫什麽都無所謂,反正這個人很快就會從人間消失。”


    “你不會現在就去殺了他吧?”侯白說道,“朱延誤打誤撞,反而幫了燃尊,你現在去殺他,可是要壞大事的。”


    “誰說我要去殺他?”殷鴉歎道,“燃尊要我們協助虛耗布置十殺法陣,現在源石尚未籌齊,哪有時間?我的意思是,再殺幾個遊氏人……”


    “行了!”侯白打斷道,“那遊太守不是準備去了嗎?這又何必呢?即便剛才不殺代痕,他們也會奉上源石。你要是做的太過,反而會把遊太守給逼急。”他掃視一眼明光爍亮的府中建築,又道,“這裏的一切,都是遊太守的命,而他已被封為上陽侯,他想要守護擁有的這些東西,沒有那幫家臣可不行。”


    “哼,我們趕屍派能夠給他什麽,他心裏清楚。”殷鴉不屑道,“比起魔嬰丹,這些算得了什麽?”


    “說笑不是?燃尊得到這東西會給他?”侯白笑道,“為了魔嬰丹,燃尊已經瘋了,而此時的漢州,根本滿足不了燃尊,否則他得知朱延倒戈之後,為何未將計劃終止?雖說他沒有和我等說出此番用意,但此舉的矛頭指向,顯然是對準了節黨,以及玄機城……”


    “誰說不是呢?”殷鴉懣聲打斷,接著愁苦道,“所以說,明天我等是生是死,猶未可知。他想一擊製勝,卻忘了手中有多少枚棋子可用,若反包不成,我等皆要粉身碎骨。”


    “有勝算的!”侯白笑道,“燃尊是個謹慎之人,從不打沒有把握的仗,想他一直自隱修為、深藏不漏,你怎知道他不是苗綺羅的對手?”


    “那鬼嬰呢?”殷鴉板臉質問道,“難道他能和一個九元全真抗衡?”


    “不會的,那個九元全真不會出手。”侯白篤聲道,“玄機城兩次掃宇,也未見鬼嬰出過手,鬼嬰就喜歡看著身邊的人死,這次也不例外。”


    “但願如你所說。”殷鴉看向漆空,發出一聲長歎,“不管如何,明日一戰,必將決定我等的生死,如若手裏隻有一個十殺法陣,幾乎勝算渺茫,何況那虛耗能否擺平剩下的源石,仍是未知之數。”


    ……


    渤海郡,公爵府。


    快近卯時,一名家臣飛至鹿殿門前報了一些消息,殿內的鹿讖聞知,臉上稍微有了喜色。


    聽到殿外的腳步及遠,虛耗笑道,“怎麽樣?這下放心了吧?”


    鹿讖捋著美髯,點了點頭,“如今老朱家,也隻有朱珪讓人忌憚。鬼老,實不相瞞,鹿某確實怕那朱珪回來。但仔細一想,他孤雲野鶴了這麽多年,又怎會回來參加明日的宴會呢?可見我們這次的行動當真滴水不漏,哈哈……”


    虛耗摸了摸白眉,笑道,“那麽源石一事,可就全指望你這位大公爵了。”


    鹿讖斂住笑容,愁道,“這麽多源石,叫我一下子如何拿得出來?”說完,又疑道,“此事兼下公為何不肯出力?”


    虛耗頓了頓,說道,“你若拿得出來,何必勞煩他?難道就不怕他分走你的功勞嗎?而燃尊對於魔嬰丹,又是何等吝嗇?你是想一個人拿兩顆,還是想和朱延一人拿一顆?”


    聽此,鹿讖掩不住心動,喜道,“如若許我兩顆魔嬰丹,那麽鹿某必將包攬三百顆六星源石。”說罷,已有些坐不住,便又急聲道,“眼下事不宜遲,容我親自走訪幾個朋友,鬼老可在府中靜候佳音。”


    “酉時能辦妥嗎?”


    “絕對辦妥!”


    “切記,此事務必辦妥,不容有失!”


    “鬼老盡管放心!”


    十殺法陣所屬六星九鬥一澇大陣,共有一百個法眼,共需五十顆白榫石,以及五十顆黑楔石方能激活此陣,而且這些源石必須達到六星的品相才行。


    讓鹿讖準備三百顆,這是虛耗老謀深算的結果:一來有備無患;二來渤海公有這個能力。


    虛耗根本不指望能在遊哉那裏得來這些,之前讓殷鴉和侯白去趟遊氏,亦不過是想讓他們前去碰碰運氣,因為六星源石價格不菲。


    方今禁土之內,品相最高的源石為七星。


    不過呢,由於七星法陣極少,乃至市麵上無甚需求,所以很多遁甲師惟恐煉製出來七星源石賣不出去,漸而促使六星源石“意外”地成為了頂級源石。


    頂級源石自是珍貴無比,而通常情況下,六星源石能值千金左右。


    問題是,六星法陣也不多見,市麵上很少流通,向來無人問津;於是乎,六星源石的真正價格,也隻比五星源石貴幾倍。


    這主要還是因為高級源石可以取代低級源石,非如此,也大抵賣不出去。


    一般五星法陣以六星源石充當源力是常有的事兒,但真要這樣做,屬實很浪費。


    畢竟呢,法陣隻要有了所需的靈氣即可,其過盛的靈氣絲毫改變不了法陣的本來等級。


    當然,高級源石確實可以讓法陣維持更長的時間,但另一方麵,靈石可以自行補靈,倘逾越所需,倒成了鋪張浪費;而到了緊迫之時,想立刻為法陣補足靈氣,也隻需替換掉靈氣不足的舊源石即可。


    六星源石的價格,乃五星源石的好幾倍,因兩顆五星源石的靈氣遠遠大於一顆六星源石,因此六星源石一般也都成了典藏品。


    出了鹿殿,鹿讖帶上多年攢下的寶貝,趕往漢州各地易貨。


    這種交易很受歡迎,但凡有人藏有六星源石無不相易,甚至有些六星源石,他隻用了相當於兩三百金的價格就已換得。


    然而,六星源石並不多,一般人最多閑置幾顆在家吃灰,為了盡快集得三百顆,鹿讖甚至造訪了齊氏和桃氏的府上。


    齊螽和桃玄得知他的來意,登時有了疑心:懷疑這位渤海公一定是腦老秀逗了。但麵對這種傻瓜式的請求,齊螽和桃玄又沒有拒絕的理由,況且人情世故總要有,若婉拒,反而不美。


    於是,鹿讖幸不辱命,竟提前集齊三百顆六星源石。


    經此一事,這位渤海公再也沒了閑錢,隻怕往後隻能勒緊褲腰帶度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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