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道,霹靂崖。


    一座高峰在群山峻嶺間傲然屹立,峰體卻有一道不甚大的裂隙沿至山腰,很像某位神明手持巨斧當頭劈下,自不是羅殺虎利用砍闐斧幹的。


    據說,這是一道閃電的手筆。


    峰頂是個斜坡,鋪滿一片建築群,東麵最低,崖邊有一方小亭。遠處看,峰頂上的建築群落都要滑下東邊懸崖了。小亭最危險。但置身亭中,抬眼高瞻遠矚,低眉俯瞰群山,眼界不同凡響。


    現在雨勢很大,亭子周圍矗著許多大漢沫雨守望,一個個豹頭環眼,著清一色的袒裝,腰間纏著麻繩似的腰帶,盤了一圈又一圈,鹹知雷道以鞭子為武器,而解開腰帶就能用來打家劫舍。


    一彪人像被寒風凍僵也似,表情和身體看起來都已凝固。


    虛耗鬼老拄著一根短拐站在懸崖邊,頂著磅礴大雨,也不祭盾躲雨,像是永遠半側著身子緊盯亭子那邊的雕像,而他兩粒細小的瞳仁中,似有一麵長鏡泛著紅光。


    光鏡漂浮在小亭中央,離地大概一尺左右,狂風一吹,不顫分毫。


    過不多時,光鏡中走出殷鴉和侯白的身影,虛耗也在此時坐到亭子中。


    “怎麽樣了?”虛耗開口問道。


    “一切正常。”殷鴉空洞的眼睛仍舊黢黑一片,沒有眼白,他剛坐下,就露出疑色,“可燃尊為何要對那小鬼留情?我和侯老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報仇,就地殺了也不怕鬼嬰怪罪,卻被燃尊攔下,難道那小鬼另有身份?”


    “這個……”虛耗笑了笑,沒有說下去。


    “虛老,你也不知道嗎?”侯白的瞳色很白,像是蒙上了一層霧,而他此時的心,也像蒙上了一層霧,“要不是燃燈發令,那小子不被凰鳥吃了,也要被我吸幹血!”


    “你們不覺得那小鬼很眼熟嗎?”虛耗纖細的瞳仁盯著他們。


    “何止眼熟?他和賊種化成灰我都記得。”侯白憤恨地說完,似明白虛耗嘴裏的眼熟另有深意,便昂頭看著小亭木頂頓了少時,“不過一個小鬼,我們不應該眼熟,但凡我們見過的生人,無不化成了骸骨。”


    “莫非是我們的故人留下的種嗎?”侯白哈哈大笑起來,“就算是,燃尊也不會留情!”


    “得,告訴你們吧,那小子是肖壬的弟弟,那年幽州肖氏的滅族慘案可還記得?”虛耗看著亭外的雨,開始躊躇。


    “肖氏,也算是不小的煉道氏族,當年族內一千餘口全部被殺一事,也曾轟動一時,雖不是我等所為,卻也知道是黨內人士幹的。”侯白疑惑道,“你說的那肖壬,莫非是二十四踏雲衛之一的肖將衛?他是肖氏子弟?”


    “不錯,正是那個漢州踏雲郎。”虛耗呆呆地發笑,“兩位有所不知,肖壬雖是東方弘的一員將衛,卻是燃燈調教出了的徒弟。當年整個肖氏被戮,確實是燃尊一手策劃的,可他不是主謀。”


    “嚎,那真正的主謀,想必就是已死的旱魃鬼老。都知道,那時黨內紛爭激烈,派係多有,燃尊後以旱魃為首,你覺得呢?”殷鴉看著侯白說道。


    “我覺得?我覺得就是這麽回事。”侯白不由得點頭,他和殷鴉相伴已久,知道的事情大致無兩。


    “不錯。”虛耗應了一聲,悶哼道,“肖氏原本效忠我們淫黨,卻中途背叛,以前的那些鬼老殺伐肆意,豈能輕易饒恕?尤其是以殘暴稱著的旱魃鬼老,十個苗綺羅也不及他狠,葉尊也沒他殘暴。便是他,命令燃尊屠戮肖氏滿門。當時燃尊和肖氏的關係頗好,那肖族長的兒子從小就被燃尊收在膝下當徒弟,我剛提到的肖壬,其實還有一個名字。”


    “什麽名字?”殷鴉和侯白幾乎齊聲問道。


    “壬魈。”虛耗說完,便掃視著二人。


    “壬魈……”殷鴉眉頭一緊,似乎努力回憶一張臉。


    “原來是這樣……”侯白搖頭道,“我說燃尊以前的那個徒弟去哪了,原來做了東方老賊的踏雲衛。”


    “不錯,肖壬十二歲之前,一直都叫壬魈。”虛耗喟歎道,“那壬魈是燃尊一手帶大的,至於親生父親是誰,估計他也不知。當年旱魃鬼老指使燃尊滅肖氏,而燃尊卻把這件好事交給了手底下的鬼使,那壬魈也在其中。肖氏被滅以後,壬魈就失蹤了,要不是我在赤水見到他,還真以為他在那場滅門行動中死了。”


    “怪不得肖瀟那小鬼那麽麵熟。”殷鴉睨笑道,“虛老,看來我們的神尊很喜歡壬魈那個徒弟,猶記當年,他前腳殺了紅拂投靠旱魃,後腳又把旱魃殺了自立,他派壬魈弑殺同族,分明是想把壬魈培養成另一個自己。”


    “有這樣的神尊,豈不是我等之福?”虛耗冷笑道。


    “可是……”侯白略有遲疑道,“不管是壬魈還是肖壬,現都已死,燃尊為何要對肖瀟手下留情?這不合燃尊的做派,難道有意攬肖瀟為徒?他都有那麽多徒弟了,還不嫌多?肖瀟也不夠格啊!”


    “當年燃尊到哪都帶著壬魈,看得出來很是喜歡。”殷鴉笑道,“人心肉長,尚不闔眼,難逃人間桎梏,燃尊此舉可見一斑。”


    “也未必,”虛耗看著亭外的大雨,“肖瀟和東方老賊的兒子很密切,不管是對付節黨,還是為了屠龍斬,留肖瀟一命,就不是壞事。況且,現在把那肖瀟殺了,萬一惹得苗綺羅不高興,那長生丹便沒有了著落。”


    “是。”


    “確實。”


    ……


    人活一世,都盼有個住所,人間的府邸、宮殿,卻不是煉士之向往,實際上歲墟也是煉士們的至寶之一,譬如綺羅天,譬如誅邪天,這都是安身立命的好居所。


    而如同老苟門那樣的歲墟,雖謂無價之寶,卻稱不上是真正的歲墟,大抵應有很多,除此之外,見深萬步、開間千丈的歲墟少之又少,不說玄機城所存有的,但趕屍派為人所熟知的,或隻有三座:一座稱為“誅邪天”,一座稱為“綺羅天”,而另一座,則稱為“葉棠天”。


    自淫黨神尊葉棠死後,葉棠天就成為眾多鬼老爭搶的寶物之一,而最終落在誰的手裏不得而知。


    扶蝗一直懷疑葉棠天落在燃燈的手裏,不久前得以佐證,但燃燈將葉棠天的入口安置在雷道霹靂崖的那座小亭中,則就是在明目張膽地示威,他這是在宣布:很多鬼老的死,都和他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葉棠天的天邊,終日掛著晚霞,海棠樹鱗次櫛比結成林海,無數鳥兒在空中翩躚,或是殷鴉和侯白的關係,這裏的烏鴉和白鷺多了不少,但是為數最多的,要數一種名為“鳳尾”的鳥,該鳥的羽毛各種各樣,白色的叫白鳳尾,綠色的叫綠鳳尾,藍色的則叫……


    反正,漫天鳳尾中,惟獨沒有紅鳳尾,因為拖著紅色尾翼的那隻鳥,名為五色凰,它一直棲息在一棵高達天際的大樹上,那樹擁有火紅的葉子,樹幹就像一座山峰,而樹冠的規模亦像是一座山峰頂著一朵龐大無比的紅色煙霞。


    此樹名為“九阿母根”,位於葉棠天腹部,也長在林海正中。


    據說,九阿母根是葉棠利用秘法所幻化,名中“九阿”,代表葉棠的功法造詣到了九崇阿的境界,而“母根”是從一門名為“地母蓮華”的秘法中所產生的靈感,“母根”所代表的含義,或是秘法的奧義,或是秘法的最初形態。


    肖瀟靜立在一株海棠樹下,正聽著麵前的燃燈講解著有關葉棠天的一切。他的身後是一麵很奇怪的“牆”,隻要不抬頭仰望天際的話,倒是可以認為是山麓,但那是九阿母根龐大的樹幹。


    燃燈說,現在都叫這棵“神樹”為“阿母根”,亦或是“阿母山”,大羲國不講究那麽長的名字,可以的話,直接叫它“神樹”也行。


    飆妹飛上了阿母山,到現在也沒有回來,似乎它已經和山頂上的那隻五色凰打成了一片,而肖瀟很擔心這一點,他覺得那隻五色凰不是什麽好東西。


    “我不在乎你說的這些。”肖瀟突然出聲,“我隻在乎巴都和座山膘他們,你答應過我,你會放了他們!”


    “本老沒有逼他們來此,來這裏是他們自己的主意。”燃燈拄著九環錫杖回眸冷笑。


    “可他們哪裏知道……”肖瀟甩甩手,露出憤恨的表情,“你到底想要我怎麽樣?我哥都已經死了,你跟我說的這些,我哥從來沒跟我提過,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騙人的!”


    “騙人嗎……”燃燈仰望著阿母山的頂端,“在這世上,本老已無須騙人了吧?”說罷,又扭頭看向肖瀟,“狂櫓的狀態基本穩定,已不需要過分飼養,所以你的要求倒是可以答應,隻是你想從本老這裏帶走他們,談何容易?而他們又似乎並不想離開,而你呢?你怎麽離開?”


    “我……”肖瀟無言以對。


    他幾日前聽聞羅殺虎說虛耗鬼老四處抓人是為了“飼養”五色凰,起初以為是照顧該奇靈的飲食起居,後來想到血嶺曾把人當成飼料喂養五色螭,前後琢磨下來,因怕巴都和座山膘有危險,這才騎著飆妹來此調查。


    果然,他所猜想的一切全是真的,原來燃燈為了能夠盡快地從五色凰的身體裏抽取骨髓,竟把人當做飼料。


    這些事情也都是逼問幾個嘍囉之後才得知的,要不是被殷鴉和侯白抓進葉棠天,恐怕他也很難斷定這件事情的真偽。


    雖說得知了真相,然而肖瀟也成了五色凰的飼料,所幸,正當他命懸一線之時,燃燈及時製止了殷鴉和侯白。


    至於為何手下留情,卻又提到了肖瀟的身世。


    肖瀟是由肖壬帶大,先前生活在漢州兵府,後來寄宿在烏桓大山,而關於壬魈,關於幽州肖氏,他前所未聞。


    對於哥哥,肖瀟視為兄父,而肖壬品行無瑕,絕不可能是趕屍派中人,譬如很多年前,肖瀟在漢州失手殺了一個人,肖壬為了彌補不教之過,便於死者的墓前長跪四十九日,而後每隔幾日還會往死者的墳前上供懺悔。


    肖將衛,是以善名聞達漢州,而不是光憑一身修為,這也是東方弘偏愛肖壬的隱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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