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婉的腦海裏,不斷浮現出宮門外初見寒影時,他凝視自己的模樣。


    寒影?寒舟?姚寒舟?是他麽?


    冥冥之中,當沈婉看到那支中原商隊時,便預感命運的齒輪或許將會發生偏轉。


    可那不是完顏琿帶回的商隊嗎?如果寒影便是寒舟哥哥,他何以能與完顏琿相識?


    沈婉再也無法控製心緒,她想要,去問個明白。


    “婉兒……?”


    “婉兒……?”


    林如月轉身欲問沈婉她戴這簪子是否好看,哪裏還有她婉兒的身影?


    沈婉早已飛奔而出,她的心中再容不下其他,隻覺得耳畔的風,已吹回了汴京。


    沈婉奔入店鋪,已無客人,唯有寒影仍在案前盤算賬冊。沈婉揮袖,數枚銀針飛射而出,聞得聲響,寒影下意識側身躲避,牆上幾枚針洞赫然入目。


    寒影徐徐皺眉,轉身側目,見那女子逆光而立,正深深的凝視著自己,就這般,他與沈婉的目光在空中交匯,再難移開。


    十年別離,往昔的記憶於此刻重現,沈婉凝視著對麵的男子,嘴角輕揚卻雙目含淚,她從袖中取出那片樹葉,伸出手,嘴唇微顫:


    “汴京之人以葉為器,便可吹奏出動人的旋律,東家,你可會?”


    姚寒舟徐徐上前,哆嗦著接過將那片熟悉的樹葉,輕輕將其置於唇邊。


    “喔……喔……”


    ……


    沈婉早已泣不成聲,多年隱忍的情緒決堤而出,她奔至姚寒舟麵前,撲進他的懷裏。


    “寒舟哥哥,真的是你!我並非癔症!”


    “你為何潛入尚書府,卻不和我相認?為何不?”


    姚寒舟從懷中取出沈泓交給他與沈婉相認的玉佩,沈婉低頭瞧見父親隨身攜帶的玉佩,無法自已,她顫抖著接過那枚玉佩,而後緊緊的抱著姚寒舟:


    “寒舟哥哥!你為何不主動與我相認,讓我獨自思量這許多天?”


    “為什麽?要如此待我……?”


    懷中的人哭得梨花帶雨,姚寒舟情難自持,他亦顫抖著雙手繞至沈婉背後擁緊她:


    “婉兒…對不起…我以為,你已經忘了汴京的時光!”


    “看你在此安然無恙,我本試著不急著去打擾你……”


    沈婉抬眸,淚光閃爍:


    “寒舟哥哥,這些年,我時常夢見阿兄和你來上京帶我回家……”


    “我的心,思及故土,念及故人,從不曾改變!”


    姚寒舟低頭凝視她,囁嚅道:


    “婉兒,對不起……”


    店門前有行人經過。


    姚寒舟從鋪中取過一頂帷帽,為沈婉戴上:


    “婉兒,此地不便細說,跟我來!”


    確實如此,沈婉迅速離開姚寒舟的胸膛,站得端正。


    隨後跟著姚寒舟一道進了飛花客棧二樓廂房。


    剛一進屋,沈婉便又上前緊緊抱住姚寒舟,不願鬆手,唯眼淚簌簌而下,生怕一鬆手,眼前之人便會化為幻影,從此她又無枝可依。


    姚寒舟取下帷帽,見沈婉雙目緊閉,滿臉是淚。他取出巾帕,疼惜地為她拭淚,扶她坐下:


    “婉兒…你這些年一定過得很艱難吧?”


    沈婉點頭,而後又搖頭:


    “寒舟哥哥,你們在蒙山之中,定然比我和母親更為艱難,金刺待我和母親甚好,不曾苛待我們!”


    “隻是母親思念父兄,又要護我成長,以致心情鬱結,肝氣不舒,身體已然大不如前,每年冬天便會大病一場,數月前已是咳血之症,日前我去山中為她采摘再生花,才使她的病情稍有好轉!”


    “寒舟哥哥,我父兄可還安好?”


    “你們如今棲身在何處?”


    “他們為何不來上京?是怕人多不便麽?”


    姚寒舟凝視著沈婉,嘴角泛起一抹淺笑:


    “你的父兄安好,隻是甚為惦念你與林姨。戰亂之期,唯有山中稍顯安穩,故而這十年來我們一直棲身於蒙山之中!”


    沈婉垂首:


    “我擔心母親熬不了幾年,若你不至,下月皇後生辰之際,我便要冒險攜母親南逃,現今你來了,我與母親終於可以不必孤苦無依的踏上歸途了!”


    “可是寒舟哥哥,你怎會與完顏琿有所牽連?還讓他堂而皇之地將你帶至上京?”


    姚寒舟握緊沈婉的手:


    “這些年,為保蒙山生計,我始終操持買賣,規模已然頗大。完顏琿在陽城之時,有人從中斡旋讓我結識了他,後來我與他達成交易,若我的買賣拓展至上京,所得利潤他五我五,他不曾刁難,便應允了!”


    說完,姚寒舟深深的看著沈婉:


    “婉兒…對不起…我花了許多年時間,才名正言順的走來上京!……”


    沈婉自姚寒舟手中取過巾帕,自己拭了臉:


    “你來了便好!”


    “寒舟哥哥,完顏琿能看得上你買賣的五成麽?你的買賣是有多大?”


    姚寒舟淺笑:“還算大吧……”


    “以後你便會知曉了!”


    沈婉抬眸,墮進姚寒舟含笑的眼神裏,心有恍惚之感。


    入上京以後,她一直認為自己宛如與狼群失散的孤狼,置身於這虎豹之域,她與母親永遠是異族。


    她自甘卑微,事事謹慎,隻為終有一日能重返狼群。而今姚寒舟出現了,她尋得失散已久的親人,如同尋得同族,忽地便感到有了依靠和底氣。


    她又感到自己似乎已受了多年的委屈,不禁再次噙滿淚水:


    “寒舟哥哥,你當真隻是為了帶我和母親回北晏而來嗎?”


    姚寒舟見她好不容易止住的淚水,又再次潸然而下,便緊緊握住沈婉的手,用她手中的巾帕輕輕為其擦拭,而後點頭道:


    “嗯,自然是。我來了,流風也來了,還有其他許多人……我們皆是專程來此,帶你和林姨回北晏!”


    “隻是婉兒,你莫急,待我思量一番,尋好時機再行離開,務必要有十足的把握,否則,隨我北上之人,恐將再無歸期!”


    沈婉含淚淺笑:


    “我都聽你的……”


    “母親說,待我們回北晏與你們相聚之後,再設法逃亡南晏,南晏腹地無甚戰事,如此,我們或能安度餘生!”


    姚寒舟喉結滾動,艱難出聲:


    “婉兒……隻求安穩餘生嗎?”


    “……然南晏與北晏分割十年,兩地民眾已有嫌隙!”


    沈婉望著姚寒舟道:


    “那便不去南晏,隻要和你們在一起,無論在哪兒都好,在蒙山之中共度此生,也好!……”


    “寒舟哥哥,你知道麽?幼時,我常覺自身無所不能,乃至上京之際,我仍心懷憧憬,每日竭力習武學醫,妄以一己之力扭轉國運,然十年已逝,現今我早已心灰意冷,隻求順勢而行!”


    姚寒舟緊抿薄唇:


    “婉兒,那我便努力讓你得償所願吧!”


    忽又問道:


    “婉兒,為何你會認出我來?我……破綻百出麽?”


    沈婉抬頭凝視姚寒舟,晶瑩的眼眸中尚有淚光:


    “北境之人擅騎射,憑蠻力,身體素不輕盈,鮮有人能輕易躍上房頂。然昨夜我竟未察覺房頂有人,可見那人多半是武藝極好的中原人,我追上房頂之時,見黑衣人向城東奔去!”


    “你剛從中原而來,又住城東,我自然疑心潛進尚書府的人是你!”


    “隻是昨夜我將你猜成是我兄長沈昀,猜他是否有難言之隱,才未與我及時相認,卻又去尚書府尋我?”


    “然我上午與你交談之際,察你對藥理全然無知,不似吾兄。”


    “本來我以為是我思念父兄過甚,才至產生癔症,胡亂思量,然而我回府之後,卻發現了它……”


    沈婉指向那片樹葉。


    言及此,沈婉又沉聲道:


    “寒舟哥哥,你可知,若我趁人不備飛針,罕有人能避之,而你卻輕而易舉的避開了,我便確信昨夜潛進尚書府的人是你,定是你尋我來了!”


    姚寒舟望著沈婉:


    “婉兒,你的針穿牆而過,力道非凡,定是練習數年才能如此,你…學此…是為自保嗎?”


    沈婉微微頷首:


    “為求自保,也為早日與母親一同返回北晏找尋父兄和你!”


    “婉兒,你和林姨這般謹小慎微,卻未更名改姓。”


    “金刺聽到你們的名字,是否會有不適?”


    沈婉緩緩搖頭:


    “倘若更改了姓名,待你或阿兄來上京找我之日,豈不憑白添了些麻煩?”


    言罷,沈婉沉凝片刻,歎息道:


    “諸多晏國舊臣為向夷人表忠心,至上京後便改了名姓。然實則夷人並未強令如此,況且我本沈家之女,豈有改姓之理?”


    聞此,姚寒舟心生寬慰,又聽沈婉接著言道:


    “寒舟哥哥,上京之地,晏國舊人眾多,你萬不可念及同袍之誼,輕信任何人。我們難以分辨誰是真心歸降夷國,誰仍心懷晏國。若輕信他人,恐會讓自身陷入險境!”


    姚寒舟凝視沈婉,沉聲道:


    “這些年,你一直如此,將心中所想深藏心底?”


    沈婉輕搖臻首:


    “也並非如此,母親一直陪伴著我,我隻與母親無話不談!”


    “母親說,有些話,隻能對至親之人講!”


    姚寒舟觸動,他伸手握住沈婉:


    “婉兒,日後我會一直在,你若有事,盡可與我商議,不必再如從前那般!”


    沈婉含笑點頭,又見姚寒舟雙眉緊蹙,心事重重,便用另一隻手輕覆其手背:


    “寒舟哥哥,我知完顏銘碩是你殺父仇人,但你一定聽我之言,萬不要貿然行事,可否?稍有不慎,你也會在上京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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